12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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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林蓉受過一場驚嚇,喉頭泛酸,又要再嘔。可她吐無可吐,泡水的寒意又湧上心肺。
    林蓉的視線漸漸模糊,竟這麽一頭栽倒,暈了過去。
    富貴見狀,急得大喊:“蓉姐姐!”
    他雖瘦小,但也是十五歲的少年人,背一個孱弱纖細的小姑娘綽綽有餘。
    沒等富貴碰到林蓉,一抹高挺玉立的身影已然將他格開。
    富貴被男人遒勁的臂骨一撞,踉蹌兩步,錯愕地捂住陣陣發疼的胸口。
    裴瓚視若無睹,隻伸手拽起林蓉伶仃的手臂,又攬住她的纖腰,就此將人穩穩摟抱入懷。
    林蓉吹了風,浸了水,額頭上的撞傷紅腫,鼓起一絲血肉。烏黑的濕發如蛇蜿蜒,垂落鬢角,甚至含進林蓉泛白的唇瓣,瞧著何其可憐。
    裴瓚掰過女孩尖尖的下頜,屈指捋開那一絲黑發。
    許是頭發絲兒沾著額頭的傷口,裴瓚下手又沒輕重,這點撥弄也弄疼了林蓉,惹得她在昏睡中還低低痛吟了聲。
    裴瓚微眯鳳眼,若有所思地打量林蓉。
    此女當真心狠,也不怕破相。
    這般心腸冷硬,倒讓裴瓚覺出幾分趣味。
    早在外院相撞那次,裴瓚便認出林蓉就是那一夜承寵的丫鬟。
    裴瓚不動聲色,不過是想弄明白……為何林蓉放著滔天的榮寵不要,偏強著性子,回到外院的犄角旮旯地幹粗活,還為了避子,特意買來湯藥服下。
    是林蓉生來卑賤,很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主家;還是她一個人微言輕的奴仆,也敢生出傲氣,不知死活地挑揀起家中主子。
    裴瓚思索無果,抱著林蓉上馬。
    單臂挽韁時,裴瓚腕骨上那串菩提木佛珠,被風吹得一蕩一蕩,無情地磕在林蓉歪下的額頭。
    裴瓚摟人的這一幕,看得富貴目瞪口呆。
    “怎麽回事啊?”少年郎發了好一會兒怔忪,才敢慢吞吞地跟上大少爺。
    若是之前,富貴還能自欺欺人地以為,裴瓚出手相幫,不過是偶爾生出了一點好心。
    可現在,裴瓚身為朝堂勳貴,竟肯紆尊降貴,親自抱一名婢子回院……怎麽看都有貓膩。
    電光石火間,富貴想起之前的事。
    在梅林的時候,裴瓚一聽到“蓉姐姐”的名字,便臉色發沉……他分明認識林蓉!
    難不成大少爺和蓉姐姐其實有私?
    林蓉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時而覺察臉上劃過些許微涼之物,時而聞到漸濃熏人的清苦檀香。
    屋裏的燭光雪亮,林蓉被火光刺痛雙眼,施施然醒轉。竟發現自己睡在一張鋪陳軟墊的美人榻上,雪臂壓一塊薄薄毛毯,一側的桌案還坐著一人。
    林蓉定睛望去,那人黑發青衫,寬肩窄腰,生得俊秀不凡……居然是裴瓚!
    林蓉嚇了一跳,瞌睡少了大半,一時不察竟從榻上滾了下去。
    林蓉摔疼了,卻不敢叫嚷。
    她挪膝靠近,戰戰兢兢喊了聲:“大少爺……”
    “醒了?”裴瓚正在翻閱渝州送來的軍務文書,他目不斜視,隻屈指敲了敲紫檀木桌案上的那碗薑湯,“喝了。”
    林蓉不敢違抗主令,忙端起放涼的薑湯,一飲而盡。
    林蓉神魂歸體,不過轉念一想,就猜到了事情的全貌。定是她體力不濟暈在雪地裏,又勞裴瓚送回宅院。
    裴瓚本可以不管她死活,但他還是傾力搭救……這般一想,裴瓚雖心狠手辣些,卻也算個好人。
    林蓉心中稍定,給裴瓚磕頭道謝:“多謝大少爺襄助,大少爺的恩情,奴婢沒齒難忘。”
    “不過舉手之勞。”裴瓚儼然在忙軍務,淡道一句,不再理她。
    林蓉雖不識字,但也知道主子夙夜在公,很是辛苦。
    她不好在旁叨擾,識相地提出告退。
    裴瓚擺手,允了她。
    林蓉從大少爺的房中走出來,她想起前因後果,深知富貴今晚立了大功。
    林蓉先去探望富貴,和他道謝:“今晚多謝你幫我求來大少爺,不然我真不知會發生什麽事……”
    想到劉青山的癲狂,林蓉還有點驚魂未定,不由哆嗦了一下。
    富貴傻笑撓頭,安撫林蓉:“我從前挨打,也是阿姐出麵搭救,這點小忙算什麽?我一直記得,從前我在外院罰跪,阿姐怕我凍傷,大半夜還偷拿饅頭給我吃,甚至給我送來了暖身的羊湯。”
    富貴永遠都忘不了,他在府裏受罰,舉目無親,孤立無援,林蓉還敢冒著被劉管事針對的風險,特意給他送來熱乎的饅頭,甚至將她難得分到的一碗冬瓜羊肉湯端來,一勺一勺喂給手凍僵了拿不了湯勺的富貴喝。
    富貴沒有林蓉那麽善良,他並非待誰都好。富貴是個見風使舵的聰明人,他很懂怎麽向上爬,但富貴領過林蓉的恩情,這輩子他唯一不會背叛的人也隻有林蓉。
    富貴想到那一具被送回別院的屍體,心裏焦慮不安。
    劉管事得知兒子的死訊,定會鬧開,待會兒估計還有一場陣仗要打呢。
    富貴憂心忡忡地道:“阿姐,大少爺是個好人,待你也善心腸,若是阿姐之後想找個倚仗,不妨跟著大少爺吧?”
    林蓉不知富貴為何有此感慨,但她想到裴瓚百忙之中還能抽空救人,心中確實千般感激。
    隻是她不想再打擾裴瓚,以免欠下更多的人情債。
    林蓉沒應這話,她勸富貴好好休息,她要先上灶房一趟看看情況。
    劉管事找不到林蓉,一定會去尋趙婆子的麻煩,她不能把阿婆推出去。
    果不其然,等林蓉來到灶房的時候,外院已經鬧得不可開交。
    院子裏擠滿了看熱鬧的裴府奴仆,到處都是灼目的火把,持械的護院小廝。
    劉管事帶了幾個人高馬大的家丁壓陣,他雙目赤紅,臉上老淚縱橫,手背上爆開青筋,死死抓住趙婆子的衣襟,恨得目眥欲裂。
    “快把林蓉交出來!讓那個賤人給我兒陪葬!”
    趙婆子也是多年的老仆,年輕時是個火爆脾氣,沒少和人吵嘴,她驟被推搡,氣得一巴掌摔到劉管事臉上。
    “老劉頭,你瘋了不成?!你死了兒子,拿我們蓉丫頭撒什麽氣?!再吵嚷,我就喊主子來評評理!看看是你命硬,還是老婆子我命硬!”
    劉管事聞言便噤了聲,他再蠢也知,這件事兒主子定然知情,不然也不會深更半夜還讓人用牛車,將劉青山的屍身拉回別院。
    可劉管事就這麽一個獨苗苗,讓他眼睜睜看著兒子枉死,他不甘心呐!
    劉管事剛要吵嘴,遠遠瞥見那個細弱嬌軟的身影,火氣直衝腦門。
    “林蓉,你還敢來!”
    劉管事聲嘶力竭地叫喊,“賤人,枉我兒口口聲聲要迎你進門,你竟將他克死了!看我今兒不打死你!”
    沒等劉管事出手,一名身材魁梧的壯漢快步上前,攔住了劉管事的動作。
    不等劉管事躲閃,一記窩心腳踹出,直將劉管事踢進了雪地裏,插.得兩腳朝天。
    “哎喲?!誰踹老子?!”劉管事在角落裏打滾,疼得直叫喚。
    林蓉忽然被人搭救,亦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懵在原地。
    沒多時,玉塵院的馮叔提燈行來,他涼涼地瞥一眼地上打滾的劉管事,諷道:“劉青山夜半入山,冒犯大少爺,沒被誅族都是輕的了,你這老貨還敢在外院大放厥詞,是不想要命了?大少爺說了,裴府外院養不得這麽不敬主的奴,趕緊的吧,今晚就收拾包袱,滾回鄉下看莊子去。”
    馮叔一句命令,立馬來了幾人,一左一右架住劉管事,硬生生將他拖遠了。
    劉管事被抓住手腳的那一瞬,頓時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他知道大少爺這是動真格的了。
    劉管事即便滿心為兒子報仇的念想,也不敢將自己的命搭上。
    事已至此,他也隻能兩眼發直,蔫如地裏的爛菜,一聲不吭任人拖走。
    林蓉遠遠看著這一幕,心頭深寒,莫名生出了一點“兔死狐悲、唇寒齒亡”的感慨……這就是奴仆的命,他們簽下死契,長於高門大院,一條命微不足道,全掌在生殺予奪的主子手中。
    林蓉兩眼發直,馮叔還當她是被人嚇傻了,心中不免憐惜。
    他歎了一口氣,安慰林蓉:“劉青山罪惡深重,自己犯了混被天人菩薩收去,怨不得你。好了,蓉丫頭,收拾收拾衣裳,同我一道兒上大少爺院子吧!此前幾次,你布膳精細,伺候用心,大少爺瞧著受用,特命你往後都去大房做事呢。”
    馮叔親自來外院接人,可見對林蓉的器重。
    一時之間,旁觀的奴仆們全變了臉色,各個豔羨地看著林蓉,暗道她當真時來運轉,如今麻雀變鳳凰了!
    就連趙婆子也揚眉吐氣,她笑著握住林蓉的手:“傻丫頭,還不快謝謝馮管事的栽培?能去玉塵院做事,多大的體麵,你可要牢牢把握住了。”
    林蓉櫻唇微微翕動,她臉色發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對馮叔道謝:“多謝馮管事關照……我一定好好伺候大少爺,不敢有半分懈怠。”
    馮叔聽著滿意極了,他朝林蓉和藹一笑,“行了,客套話也不說了,快些收拾好東西,上大少爺跟前謝恩去吧!”
    “好……我這就來。”
    不過一炷香的路程,林蓉又被馮叔引著,進了那間裴瓚的寢房。
    屋內設了一架黑漆竹梅紋屏風,六扇畫屏大敞,隔開了柳葉紋的床架子。
    一側書桌,置了一盆詩意的玉石枯蓮,一高一低的兩枝荷莖錯落搖曳,花葉光影透出燭火,映在裴瓚壓低了的秀致眉眼,更添幾分冷寂與孤清。
    男人批閱幾卷軍情急報,又信手放飛了一隻送線報的黑隼。
    如此折騰許久,裴瓚方才注意到林蓉候於下首,他不疾不徐地道了句:“回來了。”
    寥寥數字,竟讓林蓉生出一種隱秘的錯覺……仿佛她的一切盡在裴瓚掌握,他料準了她會回來。
    林蓉低眉順目:“是,馮管事命奴婢來給大少爺問安,您可有事吩咐?”
    裴瓚沒抬首,他仿佛對林蓉不感興趣,隻漠然道:“我這兒無需人伺候,退下吧。至於夜裏安置的事,你去尋那個名喚‘綠珠’的丫鬟,命她安排便是。”
    不知想到什麽,裴瓚竟扯了下唇角,笑意微冷:“想來你們二人相熟,情同姐妹,她總會多多關照你一二。”
    此言一出,饒是林蓉再鎮定,也要被裴瓚話裏話外的一番敲打,嚇出滿身的白毛汗。
    林蓉毛骨悚然,鼻翼生汗,手臂不斷浮起一重雞皮疙瘩。
    林蓉不免胡思亂想,猜測裴瓚是不是早知她就是那夜承寵的丫鬟,他是否故意將她困在玉塵院?
    可裴瓚除此之外,也沒有表現出對林蓉興師問罪的意思,倒讓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林蓉心緒紛亂,她躬身告退。
    待林蓉再次步入蒼茫的雪夜,她終是被凜冽冬風,凍得回魂。
    林蓉不能確定裴瓚知情,但她想好了,隻要她不礙著裴瓚的眼,也不要被裴瓚納為侍妾,她就有贖身離府的機會。
    林蓉不過是外院一粗使丫鬟,實在不值當手眼通天的裴大都督,特意賞賜她一個妾位。
    裴瓚不提,她就權當不知,先混過這半月再說。
    半個月後,裴瓚上京述職之時,便是林蓉贖身出府之日。
    想到這裏,林蓉鬆了一口氣。
    為今之計,唯有多多攢錢,盡快贖身,離開裴府。
    林蓉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她會好好等到重獲自由的那天。
    畢竟,她經曆劉青山一事,吃到太多教訓,受到太多驚嚇。
    林蓉再也不想為奴為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