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汴京有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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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閏姐兒,閏姐兒?”
    “醒醒!”
    “再不起來,一會兒趕不及去吳副都指揮使家,你娘又要罵了。”
    “閏姐兒?好心肝,快些起來吧,婆婆給你買了州橋邊上曹家從食店的蓬糕,還有朱雀門南邊鹿家的羊白腸,這東西現煎現吃最好,一會兒涼了你可別惱!”
    菱格窗扇斜斜照出暖黃日光,映在掛起的素綠色床帳上,又順著被老婦人掀起的間隙,悄悄爬上年輕小娘子白淨美麗的臉,她緊閉的雙眼微微翕動,像是被光吵著了,迷蒙不清的嘟囔了起來。
    “唔,再睡一刻。”
    年輕小娘子閉著眼摸索著,把衾被往頭上一蒙,老婦人似乎又說了什麽,但她並未聽清,索性安心睡過去了。
    直到……
    一股油脂被煎開迸發出的濃烈香氣飄進屋,還混著羊肉的鮮美味道,直往人鼻子裏衝。
    不消片刻,一個雜發散亂的腦袋從衾被裏冒出,她眼睛都還沒睜開,人就像沒有骨頭的草兒般從床上長出來,鼻子用力嗅著,“香!”
    與此同時,滾燙的白布巾被眼疾手快的蓋到她臉上,燙得她嘶一聲,緊接著是毫不留情的大力揉搓,知道的是洗臉,不知道以為要搓個痦子下來。
    盧閏閏當即齜牙咧嘴,驚呼一聲,大叫求饒,“疼!婆婆輕點!”
    “我就沒用力。且安心吧,你這嫩臉擦不破。”老婦人梳著包髻,頭發一絲不苟都束在褐色布巾裏,半點雜碎發沒有,定是塗了香油才能如此平順板正,而兩邊也是簡單戴了紅線穿的銀耳墜,上薄衫下是肥大的褲兒,沒圍裙裳,整個人看起來敞亮又精神,一瞧就知曉是幹活利索的人。
    盧閏閏揉了揉泛起紅痕的臉頰,疼得直蹙眉嘟嘴,暗叫這還沒用力,她這是臉,不是那豬皮肉!
    不過好在人是清醒了。
    她捂嘴打了個哈欠,把腳放到腳踏上,胡亂摸索著鞋的位兒。
    沒叫她費心,一雙溫熱有力的粗糲大手抓住了她亂竄的腳丫,把鞋襪給她套了上去。接著,盧閏閏手裏又被塞了一把竹柄刷牙子,是粘好鹽的,她熟練的開始刷牙。
    受限時代,竹柄上兩排洞上紮的是馬尾毛,刷起來剛硬,一點都不舒服,好在盧閏閏穿來十幾年,已經用習慣了,再怎麽也比生嚼柳枝來得舒服。
    她刷著刷著,眼睛又不自覺閉上,好在這是憑手感的事。
    至於漱口的水和底下墊的瓦盆,自有陳媽媽操心,若不是人不能把魂塞進別人身上,陳媽媽恨不能連吃喝拉撒都替了,叫盧閏閏能懶洋洋待床上享福。
    盧閏閏剛咕嚕一口溫乎的水,頭上,陳媽媽就開始滔滔不絕的念叨起來。
    “你娘去吳副都指揮使府上做席麵,逞威風把喚兒那丫頭給帶去端茶遞水,家裏連個幫我搭手燒水的人都沒有,還得使錢去街上買洗麵水,整兩文呢,也不把麵盆兌滿,錢都叫這些黑心肝的人給賺去了。
    “哪像我們,一日日淨做好事了,那錢家娘子說是晚兩日繳掠房錢,如今都已遲了四五日,枉她夫婿還是吏人呢,在府衙為官人們辦差寫文書,哪會沒資財,定是想要一日拖一日,到時昧了一月的掠房錢去。當我不曉得呢,呸,貪財鬼轉世的賊婆娘!
    “閏姐兒,你少搭理她們家的人,她家的小娘子看著就邪性。”
    “對了,過兩日又到十五了,你可是在佛前許願的,點心可別忘了親手做,那一整日婆婆我都給你做素食吃,可千萬別自己偷摸去州橋夜市吃雜嚼嚐了葷腥,對佛祖不敬!”
    陳媽媽說著,就雙手合十,虔誠地念了聲阿彌陀佛。
    但還未虔誠片刻,她又忍不住喜滋滋道:“我們閏姐兒當真是有孝心,為了你娘的病能痊愈,許願一年裏每逢初一十五都去大相國寺布施送素點心。這點真是像極了你親婆婆,她當初也是盡心侍奉父母,孝名遠揚,這才引來你翁翁遣媒求娶,你翁翁也是好福氣……”
    陳媽媽從前是盧閏閏婆婆的婢女,她誇起舊主人是沒完沒了的。
    盧閏閏剛醒,哪能仔細聽,邊仔細刷牙,邊含混不清的瞎應,蒙混過關。
    好不容易混過這茬,陳媽媽又開始說起盧閏閏。
    她唉喲一聲,急得猛拍大腿,“祖宗哦,怎麽還沒醒神呢,莫不是昨夜又偷摸去瓦子玩了?
    “你娘知道了可得罵你,她本來就怨我將你寵溺過頭,你可別叫她曉得我又幫你將麵盆牙刷子送進來。但你才剛醒,哪能在院子裏吹冷風,養哥兒姐兒得精細些才是,你是不知曉,當初你翁翁婆婆是如何養你爹爹的。
    “倘若你早些年生出來,哪能就和你娘用一個婢女,身邊怎麽也得跟著三四個婢女才是……”
    一說起盧閏閏素未謀麵的祖父母,還有盧宅從前的風光,陳媽媽是喋喋不休,沒個停的時候。畢竟,陳媽媽是她祖母的陪嫁,後來做了她爹的乳母,一心向著盧家。
    盧閏閏習以為常,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大致來說,盧家早兩三代的時候是風光過的,有位先人,應是盧閏閏翁翁的翁翁中過進士,當過官,據說是正七品,還是在汴京,娶的妻子又持家有道,極善經營,掙下了這宅院並一份家業。
    最厲害的時候,家裏在馬行街有四五間鋪子,京郊跟外地還有許多田地。
    可惜之後,後代再沒出個厲害的讀書人,尤其是盧閏閏翁翁的爹,沒有文人的才華,連個舉人都沒中過,卻有文人的講究,愛玩弄字畫,吃喝精細講風雅,什麽金貴吃什麽,鰣魚隻吃月牙肉,羊頭簽隻用羊兩邊臉肉,其他的都棄之不要,一盤得耗費兩頭羊。
    所幸家業夠大,叫他滋潤了一輩子,揮霍到壽終正寢。
    輪到盧閏閏翁翁的時候,就沒那麽好運了,隻能勉強維持排場,內裏已是捉襟見肘,鋪子和田地都賣得差不多了。
    尤其是娶盧閏閏的娘進門,為了臉麵,他們鉚足勁鋪張,足足擺了三日的席麵,成筐的銅錢散給乞兒,連祖傳的字畫都給當了。
    不過,盧閏閏的翁翁婆婆在那之後,沒兩年便故去了,也算是榮華富貴一生,沒受苦。
    轉過年,她爹也死了。
    就輪到盧閏閏的親娘譚賢娘當家,她當家的時候,能賣的都賣了,靠著嫁妝坐吃山空無非是等死,於是便把這三進的大宅院改了改,開了兩道門,倒座和後罩房悉數租出去,有個長久的進項。
    而且譚賢娘還有祖傳的好手藝,托人在渤海郡王妃壽誕時獻上了《輞川圖》。
    並非畫出來的畫卷,而是用瓜果蔬食,用膾、醬、炸等手法做出來的,初端上去時是亭台樓閣等分開的二十道,而二十道菜匯合,竟能拚湊出《輞川圖》。
    技驚四座。
    名聲一出來,就叫譚娘子成了宴席裏備受青睞的廚娘,自此不缺錢帛。
    但她並非其間最出彩的,大宋汴京繁華已極,物華天寶,能人匯聚,就連這廚娘也極是講究,手藝高超者不勝其數。大富貴之家聘請的廚娘,甚至能集貌美、善書算、氣質清雅為一體,手藝更是不必提,但也身價昂貴。
    不過,未必要做到如此才會受追捧。
    說到底,還是噱頭,有以豪奢揚名的廚娘,所用鍋杓碗盤皆為金銀器,所用食材亦要極浪費昂貴。
    也有以某一專長揚名,譬如宋五嫂,擅魚羹,曾被官家召見,上讚揚,此後人競市之,宋五嫂便從淒苦貧寒一躍成富媼。還有擅魚膾的、羊腳子的、點茶技藝的……
    盧閏閏是現代人,感慨這不正是營銷嗎?
    好在她娘譚娘子已經打出聲望,她不用再費心揚名,來日她隻要說是承自親娘的手藝,就足以引人聘請了。
    她是準備好好學廚藝的。
    畢竟,家裏的空屋雖然能租賃收掠房錢,也並非間間都能租出去,朝廷還要收稅,又得按人頭給軍巡鋪暗地裏交些孝敬錢,隻指望掠房錢,日子過得緊巴巴,還是得多個進項。
    她娘說了,將來家裏是要給她招贅的,不學好手藝,如何養家?
    盧閏閏深以為然,她沒想到她的宋代娘親思想如此開明,自然不能辜負。
    而且,每每去別人府上做席麵,打下手,她都能瞧到好些熱鬧,主家賞金還不菲,她得趣的很。
    念及此,盧閏閏陡然精神,淨麵後,利落地穿衣,換了鮮紅色描金繡球花紋樣抹胸,外穿碧綠短袖對襟長褙子,褙子素淨簡單,因為時人以素淨雅致為美,但對襟兩邊是彩繪荷萍魚石鷺鷥花邊,用毛筆一筆筆勾勒畫出,極為繁複美麗。
    這也是無奈之舉,做廚娘並非簡單腰上圍布就成。
    時人,尤其是中下之戶,生女如捧璧擎珠,尤其是資聰貌美的,授請技藝,資質最上等的,來日可以做針線人、雜劇人等,廚娘是裏麵最下色的了,也是非富貴至極的人家不可用。
    像吳副都指揮使這樣富貴門庭,更注重聘請廚娘的排場,所以做廚娘也需衣裙講究,要不然主家得遭人恥笑。
    這可是富貴繁華的汴京!
    否則,人家憑什麽動輒幾十貫,乃至上百貫的給工錢賞錢。若是如市井仆婦,穿著僅蔽體的粗布肥衫,連裙裳都圍不起,那一日便隻得百文了。
    好在盧閏閏不像她娘是掌廚的人,不必梳高髻,腰係佩環,隻要簡單討喜就成。
    故而,被拉到妝奩前時,陳媽媽給她選了正紅的發帶,胸前掛了祥雲如意長命銀鎖墜子,走動時,銀鎖底下的珠子互相碰撞,還會發出清脆的響聲。
    至於耳墜子就不戴了,上回盧閏閏跟著譚娘子去做席麵,丟了一隻玉墜子,可心疼死人了,是她做武官的大舅父從邊疆托人送來的,少說得三四貫呢。
    趁著陳媽媽幫自己梳發髻的閑時,盧閏閏拿過碟子,夾起旋炙羊白腸開始吃。
    有些微微涼了,羊腸沒有剛出鍋時滾燙的香氣與薄薄的脆皮,但香味仍在,內裏是嫩口的羊血,應該還摻了花椒或者蔥薑泡的水兒,一點腥味沒有,甚至有點兒鹹香氣,羊油脂被炸成雪白泛黃的色澤,吃著汁水四濺,很是好吃。
    盧閏閏頗為滿意,不愧是曹家從食店的旋炙羊白腸。
    說句公道話,雖然她娘是廚娘,但論起這道旋炙羊白腸,還是人家更勝一籌,應是還有其他料,羊血凝固的手法也有所不同,具體如何,盧閏閏也猜不出來,要不怎麽是人家的秘方。
    待她吃完以後,頭發也梳好了,閨閣女兒嬌俏的雙丫髻,是將發髻綁在耳下左右兩側。
    而雙丫髻兩邊正中各插了一個鎏銀浮雕如意蓮藕花紋華勝,蓮藕花紋中間墜以一顆真珍珠,看著就像是嫩生生的白蓮子,靈動生活,取的是一個巧思。
    搭上那叮叮當作響的長命銀鎖,使得她整個人驕蠻中透著兩分俏氣,一瞧就知道是好人家捧在掌心裏養大的。
    才梳好呢,盧閏閏就等不及了,把另一個盤子裏翠嫩嫩的兩塊蓬糕拿在手上,眼睛也不看底下的路,邊往外跑邊吃,上頭的紅棗差點掉了一顆,還是盧閏閏眼疾嘴快,速速低下脖子,張嘴咬住,給吃了。
    陳媽媽看她著急忙慌的,便開始心疼。
    她著急地招手喚盧閏閏,“哎呀,慢些慢些,小轎我已經叫到門前了,出去便能坐上,晚不了!你在屋裏吃完再出去也成,左不過讓那轎夫再等等。
    “看路!
    “租轎錢我給過了,可別叫人家騙著再給一回!”
    任憑陳媽媽怎麽呼喊,盧閏閏的身影還是消失在門前,隻留下招手回應的虛影。
    *
    盧閏閏上了二人抬的青布小轎,就在晃晃悠悠中吃起了蓬糕,這是用白蓬和米粉以及蔗霜一塊做出來的,口感不粘,反而像糕點,鬆鬆散散,入口可以抿開,香甜不膩。
    她很愛吃!
    比起水團的甜與黏膩,茶點心的噎,饅頭的綿,蓬糕的口感更得她心。而最上頭點綴的蜜棗,帶著紅棗微微的酸,果肉的清香,豐富了滋味。
    雖然人力抬的小轎比較晃,但沒有現代車刺鼻反胃的汽油味,盧閏閏吃著東西不影響胃口,甚至屁股故意隨著轎子的晃悠左右扭著,輕聲哼著昨日在瓦子聽的諸宮調的調子,打心底騰起雀躍感。
    她順手把轎簾給掀起來,映入眼簾的是接踵不斷的人流,轎子正過虹橋呢,虹橋橫跨汴京,足有兩丈餘寬,但橋兩邊擠滿車擔浮鋪,有的還在大傘下掛了寫價錢的木牌,譬如甘豆湯五文一碗、荔枝飲十文一碗,還有在推車上掛小旗,寫香飲子、蔡婆婆肉餅等浮鋪名的。
    一眼掃過去,全是吆喝叫賣的商販。
    若是簡單的叫賣倒是還好,偏偏宋代商業發達,小販們也競爭激烈,一個個別出心裁,賣包子唱包子令,賣渴水熟水這些香飲子的唱甜水令,各有曲調,混雜在一塊,簡直一奏又一奏,有高有低,交相擾耳。
    盧閏閏剛穿來兩年時,才兩三歲,偶爾被抱出門看熱鬧還會震驚得目瞪口呆,兩圓溜溜的眼睛轉個不停,如今已經習以為常了。
    正當她準備放下簾子的時候,一道額外不同,聲音淒然的叫賣聲把她疑惑住了。
    吆喝叫賣的,大多是誇自家的東西,還有曲調高昂唱物名的。
    但他……
    “虧~便虧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