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後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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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譚聞相丟下一碟子點心,跑掉了。
長輩們都不知道他怎麽了,盧閏閏也跟著目露迷茫,佯作不知,深藏功與名。
譚家外婆一臉擔憂,“是不是人多嚇著了?”
她似乎想到什麽,猶豫著說,“要不先別趕著建後頭的屋子?停一日吧。今兒是相哥兒的認親宴,還是安靜些好。”
但譚家阿翁一個眼神過去,板著臉,不怒自威,“胡說,哪來那麽多門道,今早土地公不是拜過才開始做活的嗎?你若真是閑不住,就多拜拜先祖,講這些做什麽?
“還停一日兩日,你說得倒是容易,翰哥兒回來住哪?營兒定是要送他回來的,若是營兒媳婦也跟著回來,家裏哪住得下?要叫翰哥兒住那間用來沐浴的耳房不成?他是回來讀書考學的,委屈了誰都成,斷不能委屈了他。”
營兒就是譚大舅父譚營。
而譚大舅父有兩個兒子,譚聞翰是小兒子,和盧閏閏差不多大。
按譚家阿翁封建的觀念,本來更應該喜歡長孫,但譚聞翰卻從小天資聰穎,說話早,走路早,讀書也比人家開竅早,是譚家阿翁眼裏能振興門楣的好孫輩。
當然了,譚聞翰從小跟著譚大舅父在邊關長大,論起教養的功勞,也和譚家阿翁沒什麽幹係。
譚家外翁這樣一說,譚家外婆自然不敢吭聲。
而話落到譚二舅母耳朵裏,就又變了個意思,覺得是意有所指,拐著彎說她的兒子比不上譚聞翰還占著好屋子。
但譚家外翁在這個家裏一向有威嚴,她還得指望他把譚大舅父送回來的俸祿拿出來些貼補家裏,故而譚二舅母隻是麵露不忿,撇了撇嘴,卻不敢多說什麽。
最後是一慣不愛多說話的譚賢娘站出來,她蹙了蹙細長的眉,依舊白皙秀美的麵龐上流露出些不耐,“好了,說這麽多做什麽?既是請人來做客,哪有自己家裏人一早吵起來的道理,一會兒親戚們來了,你們還有什麽麵子。”
別看譚賢娘麵容生得斯文,但她從小是個強的,頂頂要強的人。如今名義上是其他家的人,還能掙錢,經常貼補娘家,腰杆子硬得很,她一開口,譚家外翁也就不再說什麽。
盧閏閏看氛圍有些僵,長輩們有些時候不好低頭,就要靠她這樣沒幹係的小輩遞台階,鬆鬆氣氛。
這裏頭,小輩除了她也沒誰了。
好在盧閏閏本就不是個性子沉靜害羞的,她完全不懼不緊張。
隻見她故意動作大了幾分,環視四周,而後咦了一聲,狀似疑惑,“今日不是要吃宴席嗎?怎麽沒見瓜果蔬食,也不見有人準備?”
譚家外婆立刻笑吟吟接道:“我們閏姐兒可是怕吃不到席?不會的,今早你二舅父就去街口和那做索喚的閑漢說了,讓他給咱家去坊市前的那家正店帶兩桌席麵,等晚些時候就會送來了。”
坊市前的正店?
盧閏閏沒什麽印象,但也正常。
汴京有七十二家正店,數千腳店,但正店隻意味著有自己購買酒曲釀酒買賣的權力,並不代表所有正店都比腳店大,有一些正店店小不出名,一些腳店卻開得很大,比如曹門磚筒李家、保康門李慶家等,美食佳肴都很出名。
但盧閏閏不會傻到說自己沒聽過,她就笑,就恭維,“今日能吃上正店的席麵,想來是有口福了呢。也不知都有些什麽?”
她這話說出來,眾人隻要就著席麵談下去就成,氣氛自然鬆快了。
不消多時,喚兒也回來了。
她買了許多包子,還拎了個食盒回來。
“這食盒是李家燠食店借的,說是等吃完了還回去就成。”喚兒一五一十地交代。
譚二舅母見燠鴨回來了,也顧不得閑聊,忙不迭把躲在屋裏的譚聞相給拉了出來,生怕他沒吃到,自己家吃了虧。
論理是該先分給譚家外翁的,但他雖封建,看著不好相處,這點上卻是好的,有什麽好東西都緊著兒孫,自己並不爭搶,不會覺得兒孫多吃一口就怎麽他了一樣。
於是當大家把燠鴨上的腿掰下來放到盤裏遞給他的時候,他說不餓,不肯吃。
而遞到譚家外婆時,她也是推脫,最後隻吃了點燠鴨肋肉。
到最後,譚聞相分得了一個燠鴨腿肉,還有一個自然是給到了盧閏閏手上。
譚聞相從前在家裏是小兒子,家裏能溫飽,對他也不錯,不曾餓到他,但隻是郊縣裏的農家,想要像在汴京這樣一出門就能吃上好東西還是難的。
所以一拿到手,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頤,吃得鼻子上都是油。
而分到盧閏閏的手上時,她卻不著急吃,而是撕了一塊遞到譚家外婆嘴邊,笑得和煦,語氣誠樸,“這兒肉嫩,您嚐嚐。”
多貼心啊!
譚家外婆不貪這一口,可被人惦記著,心裏就是舒服,熨帖極了。
她象征性地咬了下,誇好吃,也誇閏閏知道疼外婆。
把手裏的燠鴨腿啃了一半,吃得滿臉狼藉的譚聞相見狀停了停,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黑亮的眼睛發滯,愣住了。
雖然燠鴨還是很香,但總覺得不大得勁。
他小小的腦子裏,還不知道人情世故,隻是隱約察覺了些什麽,頓覺食不知味了。
正巧這時又來了兩個親戚,譚家外翁外婆迎上去寒暄,譚家外婆忍不住把這事說了,眾人一塊誇起盧閏閏來。一時間,小小的院子裏熱鬧極了。
盧閏閏則開始慢悠悠地咬燠鴨,麵對譚聞相的目光,她也是淺然一笑,怎麽看都是和煦善良得很。
譚聞相卻不肯和她對視,偷偷跑到譚二舅母身邊,隻敢悄然歪著腦袋偷看她。
縱然他還小,也已經察覺出這個姐姐不是表明看著那麽人畜無害好說話的,看似笑麵迎人,說話也特別好聽,實際上可記仇了。
他默默記住,盧家的姐姐不好惹,還是小心眼。
千萬不能欺負她!
還不知道譚聞相已經暗下決心的盧閏閏正繼續吃著燠鴨腿。
真別說,雖然先頭是為了氣一氣譚聞相,但她也的確惦記著外翁家附近的燠鴨,做的是真好吃。
燠鴨是在灰火中烤製的鴨,經過烤製,鴨皮被熏黑熏皺,而鴨腿骨頭上方肉少的地方,很容易被烤酥,鴨油和醃料浸進肉裏,咬開以後,扯出的鴨肉絲顏色都是黑的,那是極入味的表現,又酥脆又鹹香,甚至令人忍不住吮吮骨頭,也很香很有味道。
而外翁家邊上的李家燠鴨烤製用的是果木,在煙熏的口感中,還有果木的清香,不是單純的煙熏火燎味,滋味要比別家豐富多了。
吃完以後,譚賢娘帶她去灶房,從缸裏舀了一勺水幫她洗淨手。
譚家沒有肥皂團,隻能用皂角裏的皂豆搓一搓,再淋水,把手上的油給帶走。
譚賢娘拿著葫蘆瓢慢慢傾斜倒水,清寂平靜的眉目間露出些許猶豫,“一會兒……你……”
她想叮囑女兒些什麽,但想到盧閏閏一慣對交際往來的事遊刃有餘,又抿唇不語,最後她道:“好了,幹淨了。”
盧閏閏甩甩手上的水漬,然後小心地跨過地上的那一大灘水,譚家灶房裏的地是用土壘平的,沾了水很容易踩滑弄髒。
明明感覺進去洗手隻是一會兒的功夫,但出來的時候,一瞬間從灶房的陰涼安靜,變成吵鬧繁雜,日頭也開始展現它的威力,曝曬著每一寸土地。
乍暗乍亮,盧閏閏下意識眯了下眼睛。
等她睜開眼,麵前就多了兩位不怎麽認得的女性親戚,拉著她的手說她如今長得真高,又問她認不認得人?
盧閏閏完全不怯,她大大方方地笑著,說眼熟。
她甚至能反客為主,拉著人打量,誇人家比之前見著更有氣色了,又說這衣裳是哪的料子,真好看雲雲。
隻要盧閏閏想,她一張嘴就能把人哄得不知南北,笑得花枝亂顫,高興得不行。
與她相比,今兒宴席的主要人物譚聞相就顯得可憐了些。
他倒是眾星捧月了,但一群人圍著他,七嘴八舌地問著,一會兒又故意問點促狹的話逗弄他,弄得他手足無措,急得一腦門汗,胖乎乎的臉頰肉通紅,話也說不出來了,支支吾吾地,局促極了。
他隔著一群人的間隙,瞥見談笑風生的盧閏閏,這下是真佩服了。
她是怎麽能這麽自在的?
他不知道,這個是天生的,一般人學不來。
*
因著人漸漸多了,女眷們就進屋,男客坐在院子裏。好在院子裏一個一人長的大木樁子,邊角被打磨過,看著像是把木樁橫劈兩半後的樣子,不用愁沒地坐。
就是不知當初是怎麽把這木樁子搬進來的。
盧閏閏坐在陰涼的正堂裏,邊磕炒鬆子,邊瞎想。
正堂裏的女眷們正說的熱火朝天,蓋因有個人講起了另一個親戚家裏的事,說是媒人來說過親了,兩家父母都滿意得很,隻等著男女相看了。誰知相看那日,男家父母出門前尋術士算了命,道男子今年能過省試,於是當時見麵就反悔了。
男家沒往那小娘子頭上插簪子,回到家裏後,著人送了兩匹布。
盧閏閏聽得聚精會神,她穿來許多年,對宋朝的習俗也算有了解。
宋代婚娶並非刻板印象裏的完全盲婚啞嫁,這是正常的婚嫁流程之一,新人有一點自主選擇權,婚前可以在園林、湖畔畫舫等地方兩家相見,男家相中了將簪子插入女方發髻中,這叫“插簪”,若不相中,回家贈兩匹布,表示歉意,謂之“壓驚”。
止步於這一步,屬於正常範疇,不叫退婚。
果不其然,眾人既沒有譴責男方,也不曾詬病女方,隻說差點運道。還有人道,若是不算那命就好了,女方豈非能嫁與進士,來日做官娘子?
也有人說如今定不下更好,考中進士後悔婚的,也不少見,如今兩家都是清清白白,誰也沒落下個壞名聲,倒是不失為一樁好事。
眾人七嘴八舌地談論,忽而有人說到盧閏閏身上,問起譚賢娘可開始為她相看沒有?
旁的小娘子聽見自己的婚事在人前輩談論,怕是得羞紅了臉,躲進阿娘的懷裏。
盧閏閏沒有,她坦蕩且傲然道:“我是隻招贅的!”
譚家外婆坐在折背樣上,親昵地攬住盧閏閏的腰,抬頭舉手點了點她的鼻子,笑道:“不知羞,快躲進去,哪能在人前說這些?”
她說歸說,語氣卻很輕鬆。
眾人多是市井門戶,還有拋頭露麵做買賣的呢,私底下沒有那麽多講究。
譚二舅母也幫腔,“我這外甥女兒人伶俐,生得也出挑,家裏又有那麽大的宅子住著,闔該是要招贅的!誰去了她家,那也是享福不是?”
眾人皆笑了。
譚賢娘放下茶碗,淡笑說不急。
一個個又不是沒眼色的,人家都說不急了,哪還有追著問的道理。
這事也就過去了。
又開始說起別的事來。
*
說說笑笑間,很快就到了吃宴席的時候。
有男客幫著把院子裏的桌子架起來,譚二舅母和譚家外婆擺了碗筷,看著倒是像模像樣,就是日頭毒了些。
隔著堵牆都能聽見譚二舅母在罵譚二舅父,她嗓門實在大了些。
罵他不知早打算,現下去尋遮陽的棚子跟繩,得尋到什麽時候?等口渴了才想起來挖井!這麽多親戚隻等著叫人看笑話。
好在最後還是將遮陽的棚子綁上去了,是鄰裏看不過去主動借的,還幫著一塊綁好。
這時候,叫的索喚也來了。
索喚一般不會隻接一家,往往是好幾家一塊,有的都點的同一家酒樓,有的不是,他提著兩個半人高的大食盒,趕得滿頭滿臉都是汗。
裝菜肴跟酒水的碗碟酒壺都是酒樓的,等用完了第二日送回去便可。
在這些事上,汴京的酒樓顯得很大氣。哪怕是隻吃過三四回飯的客人,酒樓也敢把銀製的碗碟酒杯借出去給客人撐場麵,絲毫不怕他們不還。
眼看客漸漸到齊,可有一位極緊要的客人,遲遲未至,可把譚二舅父急得不行,站在門前墊腳往遠處瞧。
好在人趕在開席前到了。
“盧賢弟啊,怎麽才來?”譚二舅父一擦臉上的汗,抓起他的手便要引他入座。
而盧舉身後還跟著幾個搬東西的腳夫,他站著沒走,叫腳夫將東西放下,“這是我送的一點賀禮。他便是相兒吧?真是眉眼靈秀聰慧。”
譚二舅父見送了賀禮,忙推辭。
盧舉則道:“一點薄禮而已,取個好意頭。將來這孩子必定如這文竹一般清白正直,有絕不折節的君子品行。”
二人說的正歡,屋裏坐的盧閏閏悄然豎起耳朵聽。
她一直注意著外頭,盧舉一到她就察覺了。
聽見他送了幾盆文竹作為賀禮,盧閏閏抿了抿唇,臉上沒什麽表情,心裏隻覺得一般,無功無過的禮。
瞧不出與旁人有什麽不同。
然而緊接著卻又聽見,他讓仆人放下一筐筍,解釋說這是他今晨去郊外現挖的,故而才到得遲了些。
盧閏閏耳朵微動,她還以為後爹是個附庸風雅的人,沒想到還挺不同?
待聽到盧舉和譚二舅父說吃筍最好是現挖了在竹林裏,邊賞竹邊吃,滋味最佳的時候,她麵上顯露出兩分訝異。
行啊,這位後爹在吃上是行家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