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撫遠內外

字數:6097   加入書籤

A+A-


    在李煜等人倚著丘陵紮營,燃起第一縷炊煙的傍晚。
    撫遠縣城,西北角。
    一座孤零零的瞭望塔上,傳來了細微的動靜。
    一個麵色蠟黃的漢子探出頭來,他身上隻穿著單薄的白色褻衣,正小心翼翼地收起箭塔四周用來遮陽的幾件破衣爛甲。
    這是他們禦寒的全部家當。
    他動作輕柔到了極點,生怕一不留神,就把這幾件寶貝掉下去,落入塔下那些不知疲倦的屍鬼口中。
    待會兒,他們四人還得裹著這些玩意兒,在塔頂擠作一團,熬過這刺骨的寒夜。
    忽然,他動作一滯。
    “那是什麽?”
    借著最後一抹昏黃的夕陽餘暉,他猛地瞥見,遠處官道的盡頭,竟有一排黑影在緩緩挪動!
    起初他以為是屍鬼群。
    若是如此還沒什麽,獨獨那馬車上的幾麵招展旌旗隱約可見,卻是引人矚目。
    “真的是人?”
    揉搓了一下眼睛,他才確信自己沒餓出幻覺。
    他猛地低頭,喉嚨裏擠出嘶啞的狂喜呼喊,聲音都變了調。
    “家主......家主!”
    聽稱呼,此人原來也是一名武官家丁,他呼喚的正是同樣被困在塔上的主家。
    被喚作“家主”的男人,正和另外兩人躺在木板上,一動不動,以此節省著最後一點可憐的體力。
    “張芻,鬼叫什麽……”
    因為斷水斷糧,在大多時候,塔上困著的四人都是躺在地上,動都懶得動。
    他們認命了。
    逃不掉了!
    “家主,城外好像有援兵來了。”
    “在哪兒?!”
    原本躺屍的百戶張承誌,如同被針紮了一般,猛地彈坐起來!
    他顧不上喉嚨撕裂般的劇痛,也顧不上眼前陣陣發黑,掙紮著爬到箭塔的護板邊,順著家丁張芻手指的方向,拚命遠眺。
    “那是......是我軍大纛?”
    太遠了。
    遠到他根本看不清旗上的字。
    但他能辨認出那熟悉的形製,這是武官刻在骨子裏的本能!
    在這遼東地界,敢如此明火執仗打出旗號的,除了朝廷官軍,再無旁人!
    一旁的另一名家丁張閬,和一名當初在這箭塔上值夜的屯卒張旺,也扶著護板想要起身觀望。
    他們倆試了幾下,最後虛弱的跪坐倚靠著護板,各自眼巴巴的往那遠處幹望著。
    家丁張閬嘶啞著嗓音道,“家主,是援軍來了吧?”
    那屯卒張旺雖是不敢插話,卻也是滿懷希冀的望著百戶張承誌。
    他是這四人之中的階級最底層,天天擔驚受怕,現在也滿心盼著百戶大人能給個好消息。
    能活下去,又有誰願意就這麽幹等死呢?
    張承誌沒有立刻說話,他還是在扶著護板細細打量遠處那模糊不清的營盤。
    良久,一直到遠處李煜所在的營地燃起炊煙。
    張承誌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頹然地癱坐了下去。
    “哎——”
    一聲絕望的歎息,從他幹裂的嘴唇中漏出。
    “營盤……太小了。”
    “連像樣的營帳都沒有……炊煙也太少……”
    他眼神黯淡,聲音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紮在另外三人的心口。
    種種跡象表明,李煜一行人的數量最多超不過兩三百人。
    “那外頭圍著的,我瞧著像是戰車,具體是哪種也不曉得。”
    可是遼東的車營,作為營兵邊軍的一員,基本都跟著東征軍去了高麗。
    就算是有剩下的戰車,也都該留在邊牆駐軍的那幾個衛城。
    最後,張承誌慘然一笑,給出了最後的定論,“這要麽是邊軍的潰兵,要麽......就是一支朝廷軍隊的先鋒。”
    放在當下,誰又能想到。
    這支在他們看來微不足道的小部隊,竟是特意為救一人,千裏迢迢、曆盡艱辛而來?
    絕望,再次如潮水般將四人淹沒。
    家丁張芻默默地將收好的衣甲分發下去,眾人麻木地穿上,“家主,先著衣甲吧,夜裏風涼。”
    “家主,衛城不是點過狼煙嗎?”張閬抱著最後一絲幻想,不甘心地問道。
    “總該有人看見了的。”
    張承誌卻是搖了搖頭,嗤笑了一聲,“狼煙?”
    “這些時日,你看這四麵八方,又有哪個方向沒燃過狼煙的?”
    “最後不還是都沒了動靜?”
    最讓人絕望的,無疑就是如此。
    處處告急,便是處處皆亡。
    誰,又能救得了誰?
    “各處全都是在告急,誰能救的過來?”
    張承誌的話,讓其他三人默然無聲。
    邊軍精銳東出,導致幽州遼東已經事實上失去了絕大部分野戰兵力,這是不爭的事實。
    張承誌雖然隻是個小小百戶,但他也明白這一點。
    除非朝廷征調內地大軍出山海關援救遼東,否則恐怕是等不來援軍。
    他們四個等來更多的屍鬼圍在箭塔下頭,倒是最有可能。
    “睡吧。”
    張承誌裹緊了衣袍,閉上眼,“省點力氣,熬到明天,或許……就知道了。”
    饑餓感如毒蛇般啃噬著五髒六腑,唯有沉睡,才能短暫忘卻。
    三日無食,腹中早已疼的麻木。
    可這又能怎麽樣呢?
    總不能跳下去自投屍口吧?
    軍戶張旺的目光不時偷瞟其他三人,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擔憂。
    但張承誌心中卻還過不去那條線。
    軍戶張旺所憂心的‘儲備糧’,其實也是多想了。
    對於人肉,生啃和熟食,那完全是兩碼事。
    熟的或許還能下口,生食......卻是萬萬不能。
    起碼張承誌和他的兩個家丁,還過不了心底那關。
    即便餓到極致,寧可就此解脫,也不願逾越那道底線。
    茹毛飲血,與禽獸何異?
    死,可以。
    但不能不像個人。
    兩個家丁也隻是沉默地靠著,從來沒人敢提起那個禁忌的話題。
    “哎——”
    張閬輕歎口氣,也裹了裹衣袍,躺了下去,“睡吧。”
    “興許,會有轉機呢。”
    四人懷揣著這絲渺茫到可笑的僥幸,合衣而臥,相擁取暖,沉沉睡去。
    ......
    紮營安歇,一夜無事。
    次日,天光大亮。
    “大人!”
    馬蹄聲急促,李鬆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聲如洪鍾。
    “卑職繞城探查,南北二門,盡皆緊閉!”
    “南城門外,有一處集市剩下處處血汙,人屍俱無!”
    當初南城門外的那些鬧事的瘋子,都已經被撫遠衛的官兵砍了腦袋,充了軍功。
    屍體都草草扔去了城東亂葬崗,隨便埋了。
    這處荒亂的集市因為即將入夜,官兵們便沒來得及收拾,隻是各自偷偷拾了些東西帶回。
    之後......
    不等困在城內的鄉民,在第二日出城收拾自己遺落的物什,當夜就已經沒了後續。
    這一切李煜並不知曉,但他能夠粗略判斷。
    李煜眼神平靜,手指在刀柄上輕輕敲擊著,似乎在計算什麽。
    “城門緊閉,城外荒寂……”
    他喃喃自語,眼中精光一閃。
    “那多半是城中已經鬧了屍疫。”
    就是不曉得,撫遠縣內部是不是已經全部淪陷屍口。
    好消息,城門緊閉,肯定是沒多少人能逃出來,李雲舒要是活著,多半還困在城裏。
    壞消息,同樣是城門緊閉,意味著李煜他們連進城都是麻煩事。
    李鬆匯報完畢,正要退下。
    一旁的李川卻上前一步,神情凝重地補充道。
    “大人,除此之外,還有一事!”
    他的聲音壓低了幾分,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意味。
    “卑職在城西方向,發現了一座箭塔。”
    “塔上,有活人!”
    話音未落,李煜的目光瞬間銳利如刀!
    李川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其中一人,曾朝著卑職的方向……”
    “拚命揮舞衣物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