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金刀之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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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孫響在常山縣作威作福慣了,上了山還當自己是個人物。
他竟天真地以為,把他手下的差役安插進去,頂替掉各個帶隊的乞活軍百長。
就能徹底架空劉玄這個‘自甘讓位’的所謂乞活軍副千長,掌握山上的全局了。
他哪裏曉得,如張伯屠這般的一眾悍勇莽夫,受的是劉玄的活命大恩,從頭到尾認的都隻是大哥這麽個人,而不是所謂乞活軍千長的口頭虛位。
隻要劉玄樂意,他就是自降到百長、什長,這山上的許多人也還是照樣以他馬首是瞻。
這乞活軍的職位高低,真就全憑劉玄的一張嘴而定。
甚至於,他們也能任憑劉玄改名叫做常勝軍、義民軍之類的,全都無所謂,這些名頭本就不重要。
常山頂上,名為乞活寨的秩序內核,所依賴的從頭到尾都隻那一人罷了。
一個縣尉的官名,在這山寨裏能頂個屁用?
到頭來,就連那縣尉孫響帶上山的些許差役,也不敢違逆眾意,反倒是被洶湧的民怨裹挾,調轉了槍頭。
“那狗日的,還給他自個兒頓頓加餐,每日飽食。”
“我們大夥兒的餐食,反倒是一日不如一日!”
山上的口糧,總數就那麽些,有人多吃多占,自然就得有人少吃挨餓......
提起舊事,張伯屠就氣憤不已。
“他甚至......還想占人妻女!”
無非飽暖思淫欲,如是而已。
想到孫響的結局,張伯屠臉上戾氣陡然一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解恨的快意,‘嘿嘿’嗤笑起來。
他興衝衝的向關萌比劃,“我老張,可是衢州府內殺豬剔骨的一把好手,整個府城裏頭,沒人敢說比我刀法還快!”
張伯屠拍的胸脯砰砰作響。
“大哥怒極,也才鞭了他十幾下,想著逐下山去就算了事。”
當下時期逐人下山,倒也算是九死一生的流放,更何況還帶著一身鞭傷。
但‘小小’懲戒,尚不足以平息眾怒,更有人仍舊擔心會釀成後患。
“弟兄們忍饑挨餓,那狗官卻大吃大喝。”
“弟兄們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大哥想小懲大誡,卻沒拗過我們大夥兒請願啊!”
再加上劉玄倒也不是那般純粹的無私聖人,說他心裏全然不記恨孫響,也是假的。
若是不恨不惱,又何苦抽那幾鞭泄憤。
既然群情激憤,劉玄索性順水推舟,任眾發落。
這世道終究是與往昔不同,人命比紙薄。
見識過生啖活人的慘狀,所有人對於血腥的閾值底線,早已被拉到了一個駭人的地步。
對食肉者而言,‘食其肉,飲其血’隻是威脅和比喻。
可對這些已經掙紮在生死線上的底層小民而言,這卻是他們最本真質樸的想法,甚至有意付諸行動。
張伯屠此刻在他自己身上,用手一下一下的比劃著入刀的軌跡,“淩遲的手藝,俺老張是不曾見過,可殺豬的本事,我熟啊!”
“本想教著大夥兒一人片上一刀意思意思!可卻被大哥否了。”
這山上人有數百,真要一人一刀,隻怕與那千刀萬剮無異。
劉玄私下曾說,他可以怒而殺之,卻不願怒而虐之,這有違仁禮,更乃縱惡之行。
他心知,此禁決計不可開。
若開,眾人心中之惡便失了製約,則眼下秩序必將如那蟻潰堤壩,一發而不可收拾。
“最後,也隻好給他來了一刀痛快的。”張伯屠說到此,不無可惜之意。
“便是如此,那狗官死前還感謝大哥仁德!免受酷烈肉刑!”
言至於此,關萌已然心知了那縣尉孫響的歸宿。
他走南闖北的亡命販鹽,江湖仇殺的血腥事見得多了,對此倒也不大稀奇。
浸豬籠、斷手、活埋、剝皮、鋸腰......
這麽一樁樁江湖私仇的花樣,細說起來,可比這縣尉孫響最後領受的一刀都要酷烈的多。
“還是不夠,”關萌聽完張伯屠這半吊子的所謂爭權立威,卻也還是搖了搖頭,“殺個貪官,固然能立威,卻不足以讓那麽多人憧憬。”
是的,關萌想明白了旁人投向劉玄的目光中......那寄托似的期望,隻能用憧憬二字來描述。
若是報恩,敬畏,他都能理解。
獨獨這憧憬似得期許,關萌想不通,“伯屠你肯定還是漏了些話沒說。”
那種近乎信仰的期待,絕不是這點爭權奪利的小事能解釋的。
張伯屠揮了揮蒲扇似得手掌,“莫急,莫急。”
“就快要講到了。”
他忽然收斂了表情,神神秘秘的湊到關萌耳邊,小聲嘀咕道,“萌兄,可聽過那勞什子的金刀之讖?”
屠戶和鹽販,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家有餘財。
有了錢財,才能擁有看書的閑趣。
關萌與張伯屠,也曾蒙過學,是少見的文化人,起碼是能識會寫。
往日不說天天看些什麽兵書治論,但話本子總還是會看著解悶的。
關萌泰然自若,“某也讀過些書,自然是知曉。”
‘劉’,乃卯金刀之三體而構,卯金修德為天子。
意指劉姓之人將修德積善,最終君臨天下。
自順太祖劉裕自南興兵,而還都於洛,北逐天下。
讓那沉寂幾近七百年的‘卯金刀’之言,再次甚囂塵上,成了當今劉姓天下的法理根基之一,廣受民間認同。
可以說,如今的順朝女帝劉令儀,治天下的法理,也同樣離不開此論。
張伯屠大大咧咧的把一位此前逃上山的老夫子給賣了出來,“山寨學堂裏給孩子蒙學的那位賈夫子,萌兄或許還未相見。”
“他就是個破落老秀才,渾身一股子窮酸氣,成天蘸料嗦著那幾塊破石頭吃味兒。”
張伯屠第一回見賈夫子,還以為他嗦的是什麽山珍海味,能吃的那般陶醉。
結果好不容易討來一顆,進嘴差點兒沒把自己的牙給磕掉。
但不可否認的是,賈夫子管辦的所謂學堂,一處兩麵漏風的木亭子,是山寨上維持現有秩序極為重要的一環。
那是為人父母的寄托所在。
“倒是有句話他說的挺有意思......”
關萌挺直了腰板,已然知曉到了揭露謎底的關鍵之處。
“帝陰失德而災,金刀有德可補。”
若能細細思慮,這似是在借著那句廣為流傳的‘金刀箴言’,對這場屍疫做出的某種成因解釋。
其實不管它說的對不對,隻要有人願意去信,就足夠可怕了。
突逢大災,眾人原本空虛無望的內心,陡然就會被這種歪論充實,並給予眾人看得見的‘希望’。
轉而將屍疫起因,強行推卸給距此遠的八竿子都打不著的洛陽女帝。
頗有一種,把責任推卸給別人,希望留給自己,對旁人皆不管不顧的美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