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無根之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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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撫遠衛城,兵仗司衙門。
    “家主,這兒的匠人都死了。”
    當先入內探查的甲兵,用粗布捂著被氣味熏得麻木的鼻子,從府衙裏帶著這條壞消息出來稟報。
    李煜麵沉如水,揮手示意不必多言,徑直踏入那片汙穢之地。
    甫一入門,一股腐敗氣味便撲麵而來,比之屍鬼的臭味還要上頭。
    都是從那幾間大通鋪打開的房門裏傳出來的。
    內裏屍骸淩亂倒地,宿房內外似有掙紮逃命的動作,它們的目標,都是那扇被從內上了鎖的院門。
    由現場來看,匠人們好似沒一個逃出來的。
    有的倒在屋內,早已臭不可聞,滲出的屍液粘稠,粘黏四處。
    那副尊容實在是難看,滲出的屍液把皮肉、衣物、被褥盡數粘連作了一團,甚至有些腫脹變形。
    氣味更是撲鼻的難聞,刺的人眼睛都要睜不開似得。
    有的倒在屋外,受風吹雨打,皮囊被風刮得愈發幹癟,化作幹屍。
    那一具具倒地幹屍,在生命的最後,手臂仍執著的向院門伸出,期盼著生路......更盼著回家。
    院子裏頭,除了屍骸,就隻剩滿地淩亂腳印和......噴濺四處的黝黑血漬。
    ......
    兵仗司,可以說是一衛軍械督造要害。
    設有從七品鎮守太監一名,監督做工。
    七品司長一人,總領兵仗司衙門鑄造事務。
    八品、九品的佐吏、匠頭,更有四五人之多。
    而被這些官吏管著的,是朝廷下撥的數十匠人,都是入冊匠籍,世代相傳。
    修繕床弩、鑄造鎧甲、打造兵器,這些都是此地匠人的工作。
    如此重地,外院常年駐有一伍從外鎮調來的兵丁,既是保護,更是圈禁。
    如今卻更像是一處屠宰場。
    ......
    “鎮守老爺!鎮守老爺!”
    外院兵丁,持著腰刀一路跑進後院,呼喊著早已入睡的鎮守太監張貫忠。
    “什麽事?”
    聲音前調尖細,到後半句,卻被有意壓得低沉、沙啞。
    “大半夜的吵醒咱家,你最好是真有要事稟報!”
    屋裏點燃了燭火,一個人影散落發絲,披著外袍,嘴上發泄著不快,手上卻麻利的打開了屋門。
    此刻才剛過了後半夜,再過些時候,晨光就該升了。
    門外兵卒見禮,急促稟報,“鎮守老爺,城內亂了!”
    張貫忠斥責道,“慌什麽,他們不是出兵去鎮壓了嗎,關咱家何事?!”
    這個他們,指的便是撫遠衛城的武官們。
    來人急促解釋,“鎮守老爺,不是外城,是內城,是咱們的衛城!!”
    “您仔細聽......外麵喊叫聲越發雜亂靠近,伍長派我來請示,鎮守老爺得早做決斷呐!”
    鎮守太監張貫忠停下動作,站在屋外果真是聽到那些時斷時續的莫名嘶吼和喊殺。
    然後,他便沉默了起來。
    良久,他才開口道,聲音裏再無半分困頓之意,“既如此,待咱家著衣,你且回稟劉伍長,把匠院給咱家圍瓷實嘍!”
    “一個......都不能放跑了!”
    “喏!”得到命令的兵卒,反身跑回前院。
    不多時,舉著火把的一伍兵卒披了甲,持刀便堵了府衙裏頭匠院的院門。
    除了火把‘劈啪’的燃燒響動,就隻剩下沉默。
    一直到鎮守太監張貫忠,在一個小太監打著的燈籠引路下,來到了匠院外。
    兩個太監,五個兵士,雙方相顧無言。
    “亂黨入城了?”
    “進了。”
    “嗯,咱家知道了。”
    短短幾句,雙方就沒了心思繼續閑話下去。
    作為兵仗司衙門的人,他們最清楚不過,即便城破,他們也還有一事要做。
    他們這些人,亦是國之重器的最後保密底線。
    做了,死一人。
    不做,牽連九族......是在場所有人的九族。
    如此關頭,張貫忠也懶得再壓著嗓子說話,尖細的聲音響起,“劉伍長,該怎麽做,不用咱家教你吧?”
    劉姓伍長披著全甲,麵容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呼——”他長籲一口氣。
    “卑職知曉!”這句話吐出,劉姓伍長已然褪去了所有遲疑,眼眸裏隻剩冷冽。
    為了保全青州的家小,他們這隊外調兵卒,是該履行朝廷賦予的最後使命了。
    “殺!一個不留!”
    劉姓伍長轉身,持著腰刀,便領隊入院。
    其餘兵士也一個個跟上,手中刀劍......皆已出鞘。
    張貫忠理了理鎮守官袍,對身邊一直隨侍他的義子道,“走吧,咱家也得守好了門。”
    他陰惻惻地笑了起來,“可不能......讓他們給跑嘍,牽連咱家的九族啊!”
    “是,幹爹。”小太監放下燈籠,微微挺起腰板,將一柄佩劍遞了過去。
    ‘鏗——’
    拔劍帶起寒光爍目,張貫忠誇道,“好劍!”
    小太監從腰間取出一把短匕,握在手中。
    聞言,他也立刻回道,“幹爹,這是您來遼東前,宮裏發下來的那把衛庭禦劍。”
    其實倒也沒什麽特殊的,就是皇宮禦用匠人打的百鍛劍罷了,出宮的鎮守太監使了銀子,就能帶著做個念想。
    “好,有眼力見兒。”
    張貫忠臉上連哭帶笑,神色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生死麵前,又有多少人能坦然麵對?
    匠院內,慘叫聲驟然爆發!
    ‘啊!殺人了!’
    ‘劉伍長,你們這是幹什麽......啊——’
    匠院中,兵士們見人就劈,慘叫連連。
    他們的刀下不分品級,即便是九品匠頭,也是一刀了事。
    張貫忠邁入匠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身把院門上了鎖。
    鑰匙......一把拋出了院外,不知落到何處。
    他提劍喃喃道,“咱家不殺你們,死的可就是咱家的九族了。”
    即便是第一次親手用利器殺人,但張貫忠也毫不畏懼。
    宮裏的死人,他可見得多了!
    ‘噗嗤——’
    一劍刺入慌不擇路的匠人側腰,穿身而過。
    “最後一個了。”溫熱的血液噴濺而出,染紅了他的半邊臉頰。
    鎮守太監張貫忠,身後跟著小太監,與那五名兵士相對而視。
    “殺了多少口,給咱家報個數兒。”
    張貫忠一邊用他那向來寶貝的鎮守官袍擦拭劍鋒,一邊尖聲問道。
    “五人......”
    “八人......”
    劉姓伍長稍一匯總,便見禮道,“鎮守老爺,匠院二十七口,無一不漏,已盡數封口!”
    “嗯,好......”
    張貫忠一個‘好’字尚未說罷,手中長劍陡然回轉,向後刺出。
    ‘噗嗤。’
    利刃入肉穿身。
    “幹......爹......”
    小太監手中短匕‘鐺啷’一聲落地。
    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穿透自己胸膛的劍身,口中湧出鮮血。
    “小川子,咱家知道你是個孤兒,可別想自個兒跑嘍,再陪幹爹這一趟吧!”
    沒有九族的人,信不得了。
    張貫忠麵無表情地抽出長劍,任由義子的屍體軟倒在地。
    “這就是命,你就先走一步吧!”
    需要滅口的,從來也不止是匠戶。
    有些秘密,隻有死人才不會說話。
    張貫忠看向神色緊繃的五名兵士,淡淡道,“你們,怎麽選?”
    五名前院駐兵,接觸不到兵仗司內裏的機密事宜,還有活命的路子可走。
    劉姓伍長出麵抱拳,“人有偷生之念,請鎮守老爺成全!”
    張貫忠提劍跟著,叮囑著五人,“在咱家眼前吃了藥,啞了喉嚨,咱家才能給你們那件兒信物......”
    “然後,你們就自個兒出去想法子活去。”
    “謝鎮守老爺成全!”五名兵卒齊齊揖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