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人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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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房厚重的木門在身後“哐當”一聲合攏,最後一絲天光被隔絕在外。濃重的黴味、幹燥的土腥氣和殘留的恐懼瞬間包裹了三人。門栓落下的沉重聲響,如同敲打在緊繃的心弦上。
    短暫的死寂後,壓抑的啜泣聲和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其他少年們像受驚的雛鳥,蜷縮在各自的角落,巨大的疲憊和方才湖邊驚心動魄的一幕抽幹了他們最後一絲力氣。
    風少正、王洛和李穆背靠著冰冷的泥牆,擠在離門最遠、也是柴房最深的陰影裏。三人默契地圍成一個小圈,身體幾乎貼在一起,將聲音壓到最低,細如蚊蚋。
    王洛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手腕上被鐵鏈新磨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他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音,第一個開口,打破了三人間的沉默:“阿…阿正哥,李穆哥…剛才湖邊那個…那個大個子指大當家侯烈)…他…他按著二當家肩膀的時候,我感覺…我感覺喘不上氣!好像胸口壓了塊大石頭!”
    “二當家那麽厲害,鞭子甩得那麽嚇人,在他麵前…動都不敢動…”王洛的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他…他還是人嗎?”
    “肯定不是一般人!”李穆的聲音低沉而肯定,帶著一絲後怕,“你看他那身肉,比我們村頭碾場的石滾還沉,踩在地上都陷坑!捏碎那茶杯就像捏豆腐!還有…他最後看人的眼神…”李穆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令人膽寒的目光,“像山裏的老虎盯上了兔子。”
    風少正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擂鼓般的心跳。“那個…大當家,”他選擇了一個更直觀的稱呼,“他的力氣…恐怕比我們見過的所有人都大十倍、百倍。二當家在他麵前,就像…就像我們麵對村裏最壯的張屠戶。”他用了一個鄉裏村民都熟悉的比喻。在鄉村少年的認知裏,張屠戶能單手按住掙紮的肥豬,已是他們見過最“強大”的存在了。
    “對!就是那種感覺!”王洛連忙點頭,“那個使刀的三當家,看著也凶得很,刀那麽沉,一刀差點把二當家…但他好像也挺怕大當家的?”
    風少正的手指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無意識地劃拉著,整理著思路:“嗯。湖邊那會兒,三當家是想趁機下黑手,想殺二當家!那一刀又快又狠,躲得慢點就沒命了。二當家也是真想殺那個山賊頭子,沒半點猶豫。”他劃出兩道交錯的深痕,“他們倆之間…有深仇大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那種。”
    王洛倒吸一口涼氣:“他們不是一夥的山賊首領嗎?怎麽會…”
    “一夥的也可能有仇。”李穆哼了一聲,“就像我們村的古瘸子和趙老財,不也住一個村?見了麵恨不得咬對方一口。這倆當家的肯定也一樣,麵和心不和,現在連麵子都撕破了!”李穆用的是鄉村裏常見的鄰裏矛盾作比,更容易理解。
    “大當家把他們倆分開叫走,肯定沒安好心。”風少正接道,“他把三當家叫走,讓二當家留下處理我們,就是在警告二當家:別太放肆,我能讓你做事,也能讓別人做。二當家心裏肯定憋著火!三當家被單獨叫去,回來肯定更神氣,覺得自己得了大當家的看重。這兩人下次再碰頭,準得打起來!而且會更凶!”
    “那我們…”王洛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等他們打起來的時候?”
    “對!”風少正用力點頭,“等他們狗咬狗,打得不可開交,山寨裏亂成一鍋粥的時候,就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所有人的眼睛肯定都盯著他們打架!”風少正用了一個更粗俗但貼切的比喻。
    “記住路!”李穆壓低聲音提醒,“從這柴房到湖邊,我們走了多久?路上都經過什麽地方?哪裏有人守著?哪裏有能藏人的地方?湖邊西邊那片蘆葦蕩很深,還有石崖那邊好像人少點…”他開始描述沿途看到的細節,用的是最樸素的方位詞和地標如蘆葦蕩、石崖),而不是專業的哨卡崗樓稱謂。
    風少正立刻和李穆一起,憑著記憶,在地上用指甲劃出歪歪扭扭的線條,代表經過的路徑,在關鍵位置用石頭碎屑或劃痕標記他們記住的守衛點和可能躲避的地方“這裏有個大樹樁子後麵能躲人”、“那個拐角老有人站著”)。王洛也努力回憶著,補充他看到的細節。
    “還有二當家最後那句話!”風少正猛地想起,“‘今天的天空,倒是格外敞亮呢’。她突然那麽大聲說這個,肯定不是說給山賊聽的!”
    “是說給我們聽的!”王洛也反應過來,“‘敞亮’…是說看得清楚?還是…天亮了方便做啥事?”他想不出更深的含義,隻能憑直覺猜測。
    “可能都有。”風少正沉吟道,“也可能…是暗示某個時候?比如太陽特別好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門縫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毫無頭緒,“總之要記住她說過這話。”
    “還有那湖水!”王洛的聲音帶著一絲驚奇和後怕,“李穆哥你說得對!那水真的暖烘烘的,泡一會兒就覺得身上…特別幹淨!連指甲縫裏的泥都洗沒了!力氣好像也…也足了一點?就是感覺怪怪的。”他無法形容那種深入骨髓的舒適感帶來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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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水肯定有古怪。”李穆的聲音很沉,“二當家說‘上頭’要求貢品‘身潔如玉’,要拿我們獻祭給那個什麽‘血靈上人’。這水怕就是把我們洗得白白淨淨,方便那個老妖怪…吃?”他隻能用最直接、最恐怖的想象去理解“獻祭”的含義。
    風少正想起湖裏那兩尊張著血盆大口的石鯉魚,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管他們要幹什麽,我們都不能坐以待斃!等他們內鬥!記路!找機會!還有…”他看向李穆的方向,黑暗中隻能看到模糊的輪廓,“李穆,你之前說那些…關於山寨背後還有更厲害的人,還有…你身上那些傷…跟我們能不能逃出去有關嗎?”風少正沒有直接點明烙印,但意思很明顯。
    李穆的身體在黑暗中明顯僵硬了一下。過了許久,他才用一種極其艱澀、仿佛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聲音說:“…我的事…等我們能活著離開這鬼地方,你們自然就知道了。現在…知道多了,隻會死得更快。記住,雙魚寨不是終點,逃出去,麻煩才算開始。”
    他的話語帶著冰冷的重量,讓風少正和王洛都感到了無形的壓力。那不是故作神秘,而是經曆過真正絕望的人才會有的語氣。
    短暫的交流結束。三人不再說話,各自靠著冰冷的牆壁,在黑暗中睜著眼睛。風少正腦海裏回旋著湖邊混亂的刀光鞭影、大當家那令人窒息的身影、二當家冰冷的眼神和那句謎語般的話語…還有李穆最後那句沉重如石的警告。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的衣物摩擦聲靠近了他們所在的角落。
    三人瞬間警覺,風少正睜開眼,李穆的目光如夜梟般穿透黑暗,王洛也猛地驚醒。
    一個身影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蹲了下來。借著門縫透入的、僅夠勾勒輪廓的微光,風少正認出了她——正是雙魚湖邊,那個第一個帶頭脫下衣物、踏入冰冷湖水並說出“能輕鬆一日便是一日”的少女。
    她叫陳溪。
    陳溪的目光在三人臉上一一掃過,最終落在風少正身上。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仿佛剛才經曆的一切並未在她心底掀起太大波瀾,或者,她已強行將波瀾壓下。
    “你們在商量怎麽逃出去?”她開門見山,沒有絲毫迂回。
    三人心中俱是一凜。風少正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更加警惕地審視著眼前這個同齡人。她身上的麻布衣服濕了又幹,皺巴巴地貼在身上,臉上還帶著湖水的濕氣,但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卻異常明亮,像淬了寒星的刀鋒,直直刺來。
    王洛有些慌亂地看向風少正和李穆。李穆依舊沉默,陰影中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陳溪的出現與他毫無關係。
    “我們隻是在害怕。”風少正謹慎地開口,試圖掩飾。
    陳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極淡、近乎諷刺的弧度:“怕?怕有用嗎?湖邊那會兒,我看見了。”她的目光投向風少正和李穆所在的方向。
    “你們倆指風少正和李穆)不像其他人隻會發抖或哭,”陳溪的目光在李穆身上處頓了頓,“你一直在看那嚇人的石魚雕像,還有湖邊那片蘆葦蕩,看了很久很久,頭轉來轉去的看,不像害怕,像在找什麽。”
    “還有你指風少正),”她目光轉回風少正,“二當家和三當家打起來的時候,山賊們都看呆了,可你一直在看他們周圍的路!你根本沒在看打架!” 陳溪的觀察力極其精準,捕捉到了風少正真正關注的目標。
    “還有,”她補充道,“上岸後往回走的時候,你們三個走在一起,步子比別人穩,鏈子響得少。別人像丟了魂,你們像…像在忍著什麽。”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三人不同於其他麻木同伴的狀態——那種在恐懼深處仍在掙紮、觀察、計算的緊繃感。
    風少正心頭劇震,這個少女的洞察力遠超他的想象。她僅憑湖對岸的觀察和回程路上的細節,就精準地捕捉到了他們異常的行為模式。
    陳溪沒等他們回應,自顧自地壓低聲音,語速不快,卻字字清晰:“湖西邊,我們女生那邊,也有人在看。但看得像你們這麽仔細,還湊在一起嘀咕的,就你們三個。”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風少正臉上,“我叫陳溪,大沙村的。被抓來前,我爹是村裏最好的篾匠,我跟他學了不少編東西的手藝,也常在山裏跑,認路記路還行。” 她坦然報上名號和來曆,點明自己的價值——認路記路。
    “大沙村?”王洛忍不住小聲重複了一句,下意識地看向陰影中的李穆。大沙村,那不正是李穆所在的村子嗎?
    李穆的身體在陰影中似乎動了一下,但依舊沒有出聲。柴房內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陳溪的目光也再次投向那片深沉的陰影,她知道那裏是誰。大沙村首富李家的獨子,李穆。那個曾經鮮衣怒馬、在村裏都橫著走的紈絝少爺,名字如雷貫耳。隻是,那時的李穆,是騎著高頭大馬、被仆從簇擁著從村中石板路上疾馳而過的“李家少爺”,而她陳溪,是蹲在田埂邊幫父親整理竹篾的“篾匠家女兒”。兩人之間,隔著涇渭分明的身份鴻溝,從未有過真正的交集。她見過他,他也可能見過她,但僅僅是“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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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在這個地獄般的柴房裏,李家少爺卻沉默地縮在日光照不見的陰影裏。陳溪看著李穆現在的樣子,似乎努力將他與記憶中的形象重疊,但湖邊那長時間的、異常冷靜的觀察姿態,以及回程路上那種與破舊衣著和“紈絝少爺”印象完全不符的沉穩定力,本身就充滿了巨大的矛盾。這種矛盾,讓陳溪立刻意識到:這個李穆,有問題,有大問題!他的過去絕不是表麵那樣。但她沒有問。她很清楚,現在不是探究這些的時候。
    “我知道他是誰。”陳溪的聲音依舊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大沙村李家的大少爺,李穆。”她的目光從陰影處移開,重新看向風少正和王洛,“以前是。現在,都是等著被獻祭的‘貢品’,沒區別。” 她的話語直白而殘酷,戳破了所有虛幻的身份標簽,將所有人都拉回到最赤裸的生存現實。“我過來,是想告訴你們:湖西邊,靠近石崖那片蘆葦蕩,很深,水邊有條被草蓋住的淺溝,能藏人。山賊嫌那邊路難走崖壁陡,不怎麽過去。” 她拋出了自己的籌碼——她在西岸觀察到的具體地形細節,這是風少正他們無法從東岸獲知的信息。
    “所以,”陳溪向前挪了半步,讓自己更靠近風少正三人一些,“你們要是真在想法子,算我一個。”她的眼神裏沒有哀求,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決絕,“多一個人,多一分力。我們那邊幾個姐妹,嚇破膽的有,但也還有兩個心裏明白的,手腳也麻利。我知道她們在想什麽。”她主動提供信息,展現自己的價值和人脈,“你們…有沒有看出什麽門道?或者,有沒有我們能做的?”
    風少正看著陳溪。這個少女的冷靜、觀察力、果斷的行動力以及此刻展現出的戰略價值,都讓他刮目相看。她的話,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波瀾,帶來了新的可能性和關鍵信息。更重要的是,她提供了一個連接女生群體的橋梁。
    風少正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你看到的西邊蘆葦蕩和淺溝,很重要!東岸石崖那邊我們也注意到人少些,但沒你看得細。我們需要等一個機會,”風少正總結道,“等二當家和三當家再打起來,山寨大亂的時候。那就是我們唯一的時機。在這之前,保存體力,記住路,特別是那些能藏身、能繞開守衛的地方,就像你看到的淺溝。”他看向陳溪,“你們那邊也一樣,盡量安撫大家,別亂,但也別完全認命。關鍵時候,也許需要大家互相幫一把,或者製造點小動靜分散山賊注意。”
    陳溪用力點頭:“明白。西邊那片,我會再留意。”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如冰的李穆,突然從陰影中發出了聲音,低沉而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陳溪。”
    陳溪和風少正、王洛都看向他。
    “不該有的想法,”李穆的目光在黑暗中仿佛能穿透人心,直直刺向陳溪,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最好爛在肚子裏。特別是…”他頓了頓,雖然沒有明說,但那冰冷的語氣和刻意強調的“不該有的想法”,指向性已經非常明確。他的秘密,不容觸碰,探究隻會帶來未知的危險。“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說的,別說。否則,”他的聲音更冷了幾分,“不用等山賊動手,我們可能都會死得更快。”
    柴房內的溫度仿佛瞬間又下降了幾度。李穆的警告像一把無形的匕首,懸在了剛剛形成的脆弱同盟之上。
    陳溪迎上李穆冰冷的目光,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懼色,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她緩緩地點了點頭,聲音依舊平穩:“我知道輕重。我隻想活著出去,別的,與我無關。”她的表態幹脆利落,沒有探究,隻有生存的共識。她敏銳地聽懂了李穆的警告核心——不要探究他的秘密,否則會帶來無法預知的危險。對她而言,活下去是第一要務,李穆的秘密再驚人,也遠不如眼前的生存重要。
    短暫的沉默後,陳溪微微頷首,悄無聲息地挪回了女生聚集的角落,仿佛從未離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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