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丹燼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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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柴房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鐵鏈碰撞的聲響。刺目的陽光隨著“嘎吱”一聲門響,粗暴地擠入柴房,將漂浮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也刺得角落裏的少年們紛紛抬手遮眼。
門口站著的並非尋常凶神惡煞的山賊嘍囉,而是二當家月季身邊那位素來神色冰冷的侍女。她身後跟著兩名腰挎鋼刀、眼神卻像餓狼般死死盯著她手中托盤的守衛。托盤上覆蓋著一塊素白的錦緞,錦緞下隆起幾個小小的圓形凸起。
侍女的目光掃過柴房裏擠作一團、麵色驚惶的少年少女,聲音毫無波瀾,像在宣讀一紙冰冷的公文:“二當家有令。為保爾等‘仙骨’澄澈,免受五穀濁氣汙染,自即日起,停食凡俗米麵,改服此‘滌塵丹’。”她邊說,邊用戴著薄紗手套的纖指輕輕掀開了錦緞一角。
刹那間,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異香與極淡血腥氣的味道在柴房內彌漫開來。托盤上,整齊排列著二十三枚龍眼大小的丹丸。丹丸通體呈現一種詭異的暗紅色,表麵卻流轉著一層極其稀薄、近乎透明的乳白色光暈,如同凝固的霞光被裹在血玉之中。這光暈微弱卻凝而不散,即使在正午的強光下,也頑強地散發著自身的存在感。
柴房內的少年們茫然無措,大多被那奇怪的味道和丹丸詭異的賣相驚住了。但門口那兩名守衛的反應卻截然不同!他們的眼睛瞬間瞪圓了,呼吸驟然變得粗重,喉結瘋狂地上下滾動,貪婪的目光死死黏在那些暗紅丹丸上,仿佛饑餓的野獸看到了世間最誘人的血肉。其中一個守衛甚至無意識地向前探了半步,直到同伴用刀鞘狠狠杵了他肋下一下,才如夢初醒般縮回,但眼中的渴望卻絲毫未減,反而因為被壓抑而顯得更加灼熱。
“排好隊,一人一枚,即刻服下。”侍女的聲音依舊冰冷,但動作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她用戴著薄紗手套的手指拈起一枚“滌塵丹”,遞向離門口最近的一個少年。那少年看著眼前流轉著微光的暗紅丹丸,又聞著那愈發濃烈的異香血腥氣,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哆嗦著,遲遲不敢伸手。
“磨蹭什麽!”一個守衛再也按捺不住,厲聲嗬斥,口水幾乎噴濺出來,“這等仙家寶物,你們這群賤骨頭能有福氣享用,是祖墳冒了青煙!還不快接過去吃了!”他的語氣裏充滿了難以掩飾的嫉妒和垂涎。
侍女冷冷瞥了守衛一眼,那守衛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雞,噤聲後退。她再次將丹丸往前遞了遞,不容置疑的眼神讓那少年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及丹丸的瞬間,他仿佛被燙了一下,但還是飛快地抓了過來,閉著眼塞進了嘴裏。
輪到風少正時,他強忍著那股怪異氣息帶來的不適,仔細地觀察著侍女手中的丹丸。那流轉的微弱白光,讓他想起了雙魚湖水的奇異光暈,隻是這丹丸上的光,似乎更凝練,也更…妖異。他學著前麵的人接過丹丸,入手冰涼,質地堅硬,但隱隱能感覺到內部似乎有某種微弱的脈動。他注意到,侍女遞出丹丸時,手指刻意避開了丹丸本身,隻捏著邊緣,仿佛那東西會髒了她的手。
王洛接過丹丸時,手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他求助似的看向風少正,風少正無聲地對他點了點頭。王洛這才一咬牙,將丹丸塞進嘴裏,連嚼都不敢嚼,硬生生咽了下去,隨即被那古怪的味道嗆得直皺眉頭。
李穆是最後一個。當侍女將丹丸遞到他麵前時,他那雙藏在陰影裏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枚暗紅流轉的“滌塵丹”,嘴角勾起一抹極其冰冷、近乎刻薄的弧度。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躲避或遲疑,反而伸出兩根手指,穩穩地夾住了丹丸。在指尖觸碰丹丸的瞬間,他的身體似乎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像是厭惡,又像是…洞悉了某種可悲的真相。他沒有猶豫,將丹丸拋入口中,喉結滾動,麵無表情地咽了下去。整個過程快得讓旁邊的守衛都來不及嗬斥。
輪到陳溪時,她表現得異常平靜。她伸出同樣沾著草屑和泥土的手,穩穩接過丹丸,甚至當著侍女和守衛的麵,低頭仔細看了看,仿佛在研究一塊奇特的石頭。守衛正要嗬斥,她已經將丹丸送入口中,動作幹脆利落。她臉上沒有任何不適的表情,隻是眼神深處,那抹洞悉一切的清醒似乎更加銳利了。
所有少年都服下了“滌塵丹”。柴房門再次轟然關閉,將正午的強光和那兩名守衛貪婪不舍的目光隔絕在外。
短暫的死寂後,柴房內響起一片壓抑的幹嘔聲。那丹丸的味道實在太過怪異,像是將極致的腥甜和腐敗強行糅合在一起。有人摳著喉嚨想吐出來,卻隻是徒勞。
然而,異變很快發生。一股霸道燥熱的氣息猛地從少年們的胃中炸開!但這股力量於他們而言,無異於一場災難!
這些從未接觸過修煉之道的鄉村少年,根本不懂得什麽“靜坐調息”,更別提“引導藥力”。他們隻感覺那枚冰涼堅硬的丹丸落入腹中後,瞬間化作了一團滾燙的、亂竄的火焰!這火焰毫無章法,像無數條燒紅的鐵線蟲,在他們細嫩的經脈裏橫衝直撞,肆意破壞著沿途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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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個年紀較小的少年忍不住慘叫出聲,隨即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鮮血瞬間滲出。他蜷縮在地,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抽搐,皮膚下仿佛有無數活物在蠕動、掙紮。
更多的悶哼和痛苦的呻吟在柴房內響起。少年們臉色忽紅忽白,豆大的汗珠瞬間浸透了破舊的衣衫。有人感覺骨頭縫裏像被無數鋼針攢刺,疼得直打滾;有人覺得血液像沸水般在血管裏奔湧,心髒擂鼓般狂跳,仿佛要破膛而出;還有人感覺身體像被吹脹的氣球,五髒六腑都被擠壓得生疼,又伴隨著一種詭異的、被強行撕扯開來的力量感。
這不是力量的滋養,這是蠻橫的灌入!是粗暴的改造!
風少正隻覺得小腹像被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烙鐵,那股蠻橫的熱流左衝右突,所過之處筋脈如被撕裂般劇痛。他想學著戲文裏那樣“盤膝運氣”,卻根本不得其法,反而因為身體的僵硬和緊張,讓那股亂竄的藥力更加狂暴。他死死咬著牙關,嘴角溢出鮮血,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製地痙攣,隻能憑借本能死死蜷縮身體,試圖緩解那非人的痛苦。
王洛更慘,他本就瘦弱,經脈更是脆弱,那霸道的藥力幾乎瞬間就衝垮了他身體的防線。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眼前陣陣發黑,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燒火燎的痛楚,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氣,而是滾燙的沙礫。
陳溪緊皺著眉頭,她嚐試著用篾匠父親教她的、編織竹篾時調整呼吸的笨辦法來平複體內翻江倒海的亂象,但這微弱的引導在狂暴的藥力麵前杯水車薪。那股熱流依舊在她體內橫衝直撞,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和陣陣眩暈,但她也隱隱感覺到,在劇痛之下,似乎有某種更深層次的東西在被強行“衝刷”、“疏通”,隻是這過程太過痛苦粗暴,仿佛用砂紙在打磨嬌嫩的血肉。
唯有李穆,他依舊保持著抱臂靠牆的姿態,身體卻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他的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牙關緊咬,腮幫子繃出堅硬的線條。與其他少年純粹的痛苦掙紮不同,他的眼底深處翻湧著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是深入骨髓的劇痛,是強行壓抑的憤怒,還有一種…仿佛對這狂暴藥力並不完全陌生的、冰冷的熟悉感?他體內似乎有某種東西在與這外來霸道藥力本能地對抗、撕扯,讓他承受著雙倍的煎熬,卻硬是死死壓製著,沒有發出一絲呻吟,隻有偶爾從喉嚨深處溢出的、壓抑到極致的悶哼。
柴房內彌漫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有人咬破嘴唇或皮肉)、汗味以及因痛苦失禁產生的尿臊味。二十一具少年身軀在肮髒的地麵上扭曲、抽搐、翻滾,無聲地承受著這“仙丹”帶來的酷刑。那所謂的“滌塵”過程,對他們而言,無異於一場酷烈的、由內而外的摧殘。
門口,貪婪的守衛似乎聽到了裏麵不同尋常的動靜,低聲嗤笑著交談:
“嘿,聽著沒?裏麵跟殺豬似的!”
“到底是群賤骨頭,連仙丹都消受不起!暴殄天物啊!這要是給老子……”
“做夢吧你!二當家說了,這‘滌塵丹’是專門給‘上人’的貢品用的,洗筋伐髓,剔淨凡胎!咱們這些粗胚,吃了怕是要爆體而亡!”
“嘖嘖…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們的低語,伴隨著柴房內少年們痛苦壓抑的呻吟,構成了一幅無比諷刺的畫麵。珍貴的靈丹,對懵懂無知的少年們而言,不過是囫圇吞下、帶來無盡痛苦的毒藥,卻也是將他們“喂養”得更加符合獻祭標準的催命符。霸道的藥力在他們體內混亂地衝刷,滌蕩著所謂的“濁氣”,卻也同時在摧殘著他們本就脆弱的生機。
就在少年們還在飽受“蛻變”的時候,二當家的侍女已經在返程複命的途中。
侍女悄無聲息地推開厚重的雕花木門,又迅速反手合上,隔絕了外間的一切聲響。門軸轉動時發出極輕微的“吱呀”聲,在死寂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沉水香,混合著一股新鮮血液的甜腥氣。
月季斜倚在鋪著雪白狐裘的貴妃榻上,指尖正把玩著一支剛從發髻上取下的鎏金月季簪,簪尖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點冰冷的寒芒。聽到侍女進門,她並未抬眼,隻是慵懶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饜足:“都喂下去了?”
“回主子,二十一枚‘滌塵丹’,悉數服下。”侍女垂手躬身,聲音平淡無波,仿佛在匯報一件無關緊要的雜務。
月季的唇角終於勾起一抹真切的弧度,那笑容如月季初綻,嬌豔卻帶著尖銳的刺。她隨手將簪子丟在旁邊的矮幾上,發出清脆的“叮”一聲。“很好,”她輕聲道,目光終於投向跪在榻前地毯上的另外兩名侍女。
那兩名侍女背對著門口,伏跪在地,上身幾乎貼到冰冷的地麵。她們身上單薄的素色紗衣後背處,已然被撕開幾道裂口,裂口下的皮肉正滲出新鮮的、蜿蜒的血痕,在素白的衣料上暈開刺目的猩紅。她們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卻死死咬著唇,連一聲嗚咽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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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複命的侍女對此情景似乎早已司空見慣。她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甚至沒有看那受傷的同伴一眼,隻是極其自然地走到貴妃榻前,然後屈膝,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伏身的姿態與另外兩人如出一轍。她的後背,也同樣挺直,等待著可能的“恩賞”。
月季的目光掃過三個跪伏的脊背,像在欣賞一件精致的器物。她伸出染著蔻丹的纖纖玉指,指尖輕輕拂過矮幾上那支月季簪的尖銳末端,沾染上一點簪尖殘留的、屬於榻前侍女的新鮮血珠。
“不知道這次,”月季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夢囈般的飄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那冰冷的空氣,“會不會有變數呢?”她指尖撚動著那點鮮紅,眼神投向緊閉的雕花窗欞,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窗紗,看到外麵陰沉的天色,或是柴房裏那些正在痛苦掙紮的“貢品”。
閨房內陷入了更深的寂靜。隻有沉水香的青煙嫋嫋升騰,混合著血腥氣,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窒息的氣氛。三個侍女像三尊沒有生命的石像,一動不動地跪伏著,承受著無形的威壓。她們的沉默,是這間華麗牢籠裏最深的絕望。
就在這時,一直跪在最外側、剛剛複命的侍女,似乎察覺到了主子身上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她輕輕抬起頭,目光虔誠地仰望著榻上那道美豔卻危險的身影,用刻意放得極其柔順、帶著一絲討好意味的嗓音,小心翼翼地低喚道:
“月季姐姐…”
這一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幾乎是同時,另外兩名背上猶在滲血的侍女,也像是得到了某種信號,強忍著傷口的疼痛,努力調整姿勢,將頭伏得更低,用同樣柔順、帶著卑微祈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的聲音,低低地、此起彼伏地輕喚起來:
“月季姐姐…”
“月季姐姐…”
一聲聲“月季姐姐”,像無形的絲線,在這間彌漫著血腥與香氣的華麗囚籠裏飄蕩、纏繞。它們輕柔、馴服,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膩,仿佛信徒對邪神的禱告,又像祭品在刀鋒落下前最後的哀鳴。
月季聽著這些熟悉的呼喚,眼底深處那點因“滌塵丹”順利投喂而產生的滿意光芒,似乎被一絲更深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空洞所覆蓋。她緩緩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任由那一聲聲“月季姐姐”如同魔咒般,在寂靜的閨房中盤旋、回蕩,最終消散在沉水香濃得化不開的煙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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