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季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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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石板地麵吸走了風少正身上最後一絲熱氣。他蜷縮在啞婆那間彌漫著腐爛藥氣和新鮮血腥味的屋子中央,身體像被無數燒紅的鋼針反複穿刺、攪動。每一次抽搐都耗盡了力氣,喉嚨裏發出破碎的風箱般的嘶鳴,每一次喘息都噴濺出帶著焦糊味的血沫。皮膚下那暴戾的暗紅光暈時隱時現,仿佛有凶獸在他脆弱的經脈中咆哮衝撞。
    啞婆枯爪般的手指死死按在他鎖骨下方,喉嚨裏發出興奮而尖利的嗬嗬聲,渾濁的灰白眼珠死死“盯”著風少正痛苦扭曲的臉龐。那審視貨物的冰冷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期待,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碎裂的殘次品。
    侍女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淩,宣判了風少正的結局:“既然如此,那就……按‘正事’的規矩辦。”
    “正事”的規矩——風少正混沌的意識裏僅存的念頭,便是湖邊那堆積的枯骨,西寨柴房外懸掛的人皮燈籠!廢掉的“藥引”,唯一的歸宿就是成為山寨角落裏無人問津的肥料,或是某些邪異儀式的邊角料!
    絕望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間淹沒了他殘存的意識。他放棄了掙紮,任由那股狂暴的藥力在體內肆虐,等待最終的撕裂和黑暗降臨。
    啞婆喉嚨裏的嗬嗬聲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殘忍快意。她那隻枯爪猛地抬起,指甲縫裏殘留著風少正黑血汙垢的指尖,竟泛起一絲詭異的烏光,直取風少正脆弱的咽喉!
    就在那枯爪即將觸碰到風少正脖頸皮膚的刹那——
    “慢著。”
    一個清冷的女聲,如同月光穿透濃密的烏雲,突兀地切入了這間充斥著死亡氣息的屋子。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凍結了啞婆的動作。
    門口的光線被一道素白的身影擋住。二當家月季不知何時已悄然立在門檻處,晨光勾勒出她纖細卻挺拔的輪廓,發間那支鎏金月季簪在昏暗的藥氣中泛著冷硬的光澤。她臉上依舊是那副冰冷無波的神情,仿佛眼前的慘狀不過是塵埃。
    侍女立刻垂首躬身,退到一旁,姿態恭敬而沉默。
    啞婆的動作僵在半空,渾濁的灰白眼珠緩緩轉向門口,喉嚨裏的嗬嗬聲變成了低沉的、帶著不滿的咕嚕聲,像是在質問。
    月季蓮步輕移,繡著暗紋的素白裙裾拂過冰冷的地麵,沒有沾染一絲塵埃。她無視了啞婆的不滿,徑直走到風少正身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那雙冰冷的眸子,此刻清晰地倒映出少年瀕死的慘狀——皮膚赤紅欲裂,口鼻溢血,青筋虯結如活物般搏動,皮膚下那層不祥的暗紅光暈掙紮閃爍。
    “浪費了‘滌塵丹’,還引出這般異相……”月季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侍女或啞婆解釋,“就這麽處理掉,未免太可惜了。”
    她的目光在風少正劇烈起伏的胸口和脖頸上暴凸的血管上停留片刻,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探究。隨即,她伸出戴著薄紗手套的纖纖玉手,探入自己素白衣衫內側的一個小巧錦囊中。
    錦囊開啟的瞬間,一股迥異於屋內腐爛藥氣的奇香彌漫開來。這香氣清冽、幽遠,帶著冰雪的寒意,瞬間壓下了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和焦糊味。月季用指尖拈出一枚龍眼大小、通體呈現溫潤玉白色的丹丸。丹丸表麵光滑圓融,沒有“滌塵丹”那詭異的暗紅和血光,反而流轉著一層極其稀薄、近乎透明的冰藍色光暈,如同寒潭深處凝結的月華,散發著寧靜而深邃的氣息。
    這枚丹藥一出現,連一直不滿地咕嚕著的啞婆都瞬間安靜了下來,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枚玉白丹丸,喉嚨裏發出貪婪的抽氣聲,枯爪無意識地伸了伸,卻又畏懼地縮了回去。
    月季看也沒看啞婆,她的目光始終落在風少正身上。她俯下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優雅與疏離,用薄紗手套包裹的手指輕輕捏開風少正因痛苦而緊咬的牙關。少年口中湧出的血沫沾濕了薄紗,留下暗紅的印記。
    “吃下去。”她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等風少正有任何反應——他也根本無法反應——月季指尖微彈,那枚玉白色的丹藥便精準地落入了風少正的口中!
    丹藥入口即化!
    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流,如同九天玄冰融化而成的溪流,瞬間湧入了風少正灼燒如熔爐的身體!
    “呃——!”風少正的身體猛地弓起,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為淒厲!
    這股冰寒之力與他體內肆虐的“滌塵丹”那狂暴灼熱的藥力轟然相撞!
    冰與火!寒流與烈焰!
    兩種截然相反、都霸道絕倫的力量在他細弱不堪的經脈中展開了慘烈的廝殺!風少正感覺自己像被丟進了風暴的中心,身體一會兒如墜冰窟,血液骨髓都要凍結成冰,皮膚瞬間凝結出一層白霜;下一刻又仿佛被投入火山岩漿,五髒六腑都在瘋狂燃燒,皮膚赤紅滾燙,蒸汽升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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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身體在冰冷的地麵上劇烈翻滾、抽搐、扭曲,皮膚下時而透出暗紅的血光,時而又被一層冰藍的光暈覆蓋,交替閃爍,景象詭異而駭人。汗水、血水、凝結的冰晶混在一起,將他染成一個淒慘無比的血人。
    侍女默默垂首。啞婆興奮地嗬嗬叫著,枯爪激動地抓撓著地麵,仿佛在欣賞一場精彩的角鬥。
    月季卻隻是靜靜地看著,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仿佛眼前這慘烈的景象不過是預料之中的一步。她甚至微微後退了半步,避開了風少正掙紮時飛濺的血點。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短短十幾息,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那冰藍的寒流似乎漸漸占據了上風。它並非強行撲滅那股灼熱,而是以一種更柔和、更堅韌的方式,滲透、包裹、疏導。
    風少正體內那橫衝直撞、如同脫韁野馬般的灼熱藥力,在這股冰寒之力的引導下,開始被強行梳理、歸攏!狂暴的能量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不再肆意破壞脆弱的經脈,而是被一點點壓回丹田深處,強行封印、沉澱!
    風少正翻滾抽搐的幅度漸漸變小了。那撕心裂肺的慘嚎變成了低沉的、斷斷續續的呻吟。皮膚上交替閃爍的紅藍光芒逐漸黯淡下去,最終隻殘留下一層極其微弱的、混雜著淡金與淺藍的奇異微光,在他皮膚下若隱若現地流動,最終緩緩沉入體內,消失不見。
    他不再噴血,口鼻間溢出的氣息雖然依舊滾燙,卻不再帶有那股濃烈的焦糊和血腥味。皮膚上暴凸的青筋平複了下去,雖然依舊能看到細微的搏動,但已不再像之前那樣猙獰欲裂。
    最明顯的變化是,那股仿佛要將他從內部撕碎的劇烈痛苦,如同退潮般迅速減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深沉的、仿佛被掏空般的虛弱感,以及一種奇異的……通暢感?
    風少正癱軟在冰冷的地麵上,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他渾身上下被汗水、血水和冰水浸透,狼狽不堪,但那雙原本因劇痛而渙散的瞳孔,此刻卻艱難地重新聚焦,帶著難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絲微弱的光亮,望向站在他身前的那道素白身影。
    月季垂眸看著他,冰冷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仿佛在評估一件剛剛修複好的、尚有瑕疵的器物。她微微頷首,似乎對丹藥的效果還算滿意。
    “命暫時保住了。”她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淡無波,聽不出是陳述還是宣告。“帶下去。看好他,別讓他死了,也別讓他再惹出麻煩。”後一句話是對侍女說的。
    侍女躬身應是。
    月季不再看地上的風少正,仿佛剛才的一切不過舉手之勞。她攏了攏衣袖,轉身,素白的裙裾在昏暗的光線下劃過一道清冷的弧線,如同月下曇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門外。隻留下那縷清冽的丹香,在彌漫著血腥和腐臭的屋子裏,久久不散。
    風少正虛弱地閉上眼睛,劫後餘生的巨大疲憊瞬間將他淹沒。但就在意識沉入黑暗前,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烙印在他心底:那枚玉白色的丹藥……是二當家月季給的。她為什麽要救自己這個“廢體”?這短暫的“好轉”,背後又隱藏著什麽代價?
    啞婆不滿地衝著月季離去的方向咕嚕了幾聲,隨即又低頭,渾濁貪婪的目光再次投向地上氣息奄奄的風少正,仿佛在看一塊未被榨幹價值的殘渣。侍女則走上前,準備執行月季的命令。
    風少正的新生,如同行走在萬丈深淵之上的細繩,脆弱而危機四伏。
    他像一攤爛泥般癱軟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劫後餘生的粗重,混著那股清冽丹藥的餘香和殘留的血腥氣。月季那句“命暫時保住了”如同赦令,又像新的枷鎖。
    侍女上前一步,準備執行命令——帶下去,看管好。
    月季卻已在門口頓住了蓮步。她並未回頭,素白的背影在昏暗光線下如同一尊無瑕的玉雕。沉默隻持續了一瞬,那清冷的嗓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又像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算了。”她微微側首,光影在她精致的下頜線上投下淺淺的陰影,目光似乎掃過地上狼狽不堪的風少正,又掠過一直沉默如磐石、卻在風少正吞服丹藥時身體微不可察繃緊的李穆。
    “還是先將他倆——”她停頓了一下,指尖無意識般拂過袖口的銀線月季紋,“押到我院中的偏房。”她終於轉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侍女和還在不滿咕嚕的啞婆,最後,那清冷的視線仿佛穿透了牆壁,落在外間守衛的身上。她的聲音略微提高了些許,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讓所有人都能清晰聽見的意味:
    “我有話要對這兩個不安分的貢品說。”月季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近乎冰冷的弧度,“他倆,應該算是這群人裏的刺頭了。”
    她的目光在風少正和李穆身上逡巡片刻,仿佛在評估兩件需要特殊處理的物品。
    “把他倆調教好了,”月季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傳入院內院外每一個豎起耳朵的山賊侍衛耳中,“其他人,也就聽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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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半的吩咐,是給侍女和啞婆的指令。而後一半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精準地敲打在院外守衛的心上——這是說給他們聽的。這是在告訴他們,這兩個“刺頭”被二當家親自“調教”,是在殺雞儆猴,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確立對這群“貢品”的絕對掌控。也是在警告那些守衛,這兩個人,她親自接手了。
    侍女立刻躬身:“是,主子。”她轉向啞婆,聲音平板卻帶著命令,“啞婆,搭把手。”
    啞婆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風少正,喉嚨裏發出不甘的嗬嗬聲,但在月季無形的威壓下,終究還是伸出枯爪,和侍女一左一右,粗暴地將幾乎脫力的風少正架了起來。風少正的雙腳拖在地上,連站立都做不到。
    李穆則不需要任何人動手。在月季的目光掃過來時,他已經沉默地、主動地站了起來。他的動作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的順從,微微垂著頭,避開了月季審視的目光,但那深麥色的脖頸線條卻繃得筆直,肌肉在薄薄的衣衫下微微隆起,透著一股隱忍的張力。他看也沒看被架著的風少正,隻是自覺地、無聲地跟在侍女和啞婆身後,仿佛一具沒有靈魂的傀儡,又像一頭收起了爪牙、蟄伏待機的凶獸。
    月季滿意地看著這一幕。她不再言語,率先轉身,裙裾輕擺,邁著細碎而無聲的步子,朝著她所居的院落方向走去。素白的身影在幽暗的回廊中漸行漸遠,如同一縷飄向深淵的孤魂。
    侍女和啞婆架著風少正,李穆沉默跟隨。一行人穿過守衛森嚴的庭院,踏上通往西廂的曲折回廊。沿途遇到的山賊守衛,看到月季的背影以及她身後被“押送”的兩人,尤其是看到風少正那副半死不活、明顯剛被“收拾”過的慘狀,以及李穆那反常的、低眉順眼的姿態,無不噤若寒蟬,紛紛低下頭顱,連大氣都不敢喘。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敬畏和恐懼。
    他們被帶進了一個與啞婆那陰森藥房截然不同的地方——月季內院的一間偏房。房間不大,卻布置得異常雅致。窗明幾淨,地麵鋪著光滑的竹席,一張矮幾,兩個蒲團,牆角擺放著一個小小的博古架,上麵陳設著幾件精巧的瓷器。空氣裏彌漫著清幽的沉水香,將方才的腐臭血腥氣徹底隔絕。然而,這份雅致之下,卻透著一股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窗外,隱約可見院落中站立的守衛身影。
    啞婆毫不客氣地將風少正像扔破麻袋一樣丟在冰冷的竹席上。風少正悶哼一聲,虛弱的身體重重砸落,牽扯著剛剛平息下來的髒腑又是一陣絞痛。
    李穆則被侍女示意,沉默地跪坐在另一個蒲團上,姿勢僵硬而標準,頭顱依舊低垂。
    月季並未立刻開口。她走到窗邊,背對著他們,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窗欞上精美的雕花。窗外天光透過薄紗,給她素白的身影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更顯得清冷而遙遠。
    偏房內一片死寂。隻有風少正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守衛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沉水香的煙霧嫋嫋升起,盤旋,消散,如同此刻三人之間無聲的博弈與未知的命運。月季的背影仿佛一座冰山,即將投下的陰影,足以將他們徹底凍結。她“調教刺頭”的真正用意,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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