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暗相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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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的雙魚湖水,依舊帶著那股奇異的暖意和潔淨之力。少年們沉默地完成“潔身”,濕漉漉地爬上岸,粗糙的新衣很快吸幹了水汽,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不適的涼意。空氣中彌漫著湖水的腥氣和“滌塵丹”殘留的、若有若無的血腥甜香。
山寨管事,一個留著山羊胡、眼神精明的幹瘦老頭,已經捧著名冊等在了岸邊。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水聲和少年們壓抑的喘息。他開始逐一點名,分配今日的勞役。
“……李二牛,西寨馬廄清理。”
“王狗剩,後廚劈柴。”
“陳溪,洗衣房。”
“……”
當念到“風少正,二當家院落打掃”時,管事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緊接著,“李穆,二當家院落打掃。”
此分配一出,周圍負責監工的幾個山賊眼睛瞬間亮了!短暫的死寂後,一陣壓抑不住的、帶著濃濃猥瑣意味的竊竊私語如同汙水般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嘿!聽見沒?二當家院裏!”
“嘖嘖嘖…難怪又是新衣裳又是單獨拎走的…原來好這口兒啊!”
“兩個一起?咱們二當家胃口不小嘛…”
“嘿嘿嘿,一個細皮嫩肉,一個筋骨結實…這搭配,有講究!”
“噓…小聲點!不過…二當家看著冷冰冰的,玩得還挺花…”
“哈哈哈,憋了這麽多年,可不就得找點樂子嘛!理解理解!”
汙言穢語伴隨著下流的壞笑,像毒蟲般鑽進風少正和李穆的耳朵。那些山賊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他們身上掃視,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淫邪和嫉妒,仿佛已經看到了某些不堪入目的畫麵。
“肅靜!”管事猛地提高了音量,聲音像鞭子一樣抽斷了那些竊語!他山羊胡氣得直抖,渾濁的老眼嚴厲地掃過那幾個笑得最放肆的山賊,厲聲道:“管好你們的狗嘴!二當家的地方,也是你們能妄加議論的?當心禍從口出,引火燒身!到時候,別怪老夫沒提醒你們!”
這話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部分山賊的狂熱。他們想起了月季那冰冷的眼神和染血的銀鞭,臉上的笑容僵住,悻悻然地閉上了嘴,隻是眼神依舊在風少正和李穆身上逡巡,帶著不甘和一絲畏懼。管事冷哼一聲,不再理會他們,繼續點名分配。
王洛被分到了清理忠義堂外圍的廣場。他聽到風少正和李穆被分到月季院落的瞬間,小臉煞白,猛地扭頭看向兩人,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擔憂和恐懼,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卻又不敢。風少正對上他的目光,強壓下心頭的屈辱和凝重,極其輕微但堅定地點了點頭,用眼神告訴他:沒事,安心。李穆則麵無表情,仿佛周圍的一切議論都與他無關,隻是那深麥色的脖頸線條繃得如同刀削。
分配完畢,山賊們帶著各自的不滿和殘餘的猥瑣心思,嗬斥著驅趕這群灰衣少年少女,前往各自的工作區域。
風少正和李穆剛被一個臉色不太好看的山賊推搡搡著走出幾步,準備往二當家的西廂院落方向去,一道素青色的身影便悄然出現在路口。
是月季的貼身侍女。
她步履輕盈無聲,徑直走到管事麵前,微微福了一禮,臉上依舊是那副毫無表情的瓷白麵孔:“管事辛苦。”聲音平淡無波。
管事顯然認得她,連忙堆起笑容,客氣中還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恭敬:“姑娘客氣了。可是二當家有什麽吩咐?”
侍女的目光越過管事,精準地落在風少正和李穆身上:“二當家院裏的落葉該掃了,我帶他們過去。”她的語氣極其自然,仿佛隻是來領兩個普通雜役。
管事心知肚明,連連點頭:“是是是!正該如此!人在這兒,姑娘請便。”他側身讓開,對那個負責押送的山賊使了個眼色。
侍女不再多言,目光轉向風少正和李穆,依舊沒有任何情緒:“跟我來。”說完,轉身便走,甚至沒有多看那山賊一眼。
風少正和李穆對視一眼,沉默地跟了上去,將身後那山賊複雜的目光和管事若有所思的神情拋在身後。王洛遠遠看著他們跟著侍女消失在通往西廂的幽深回廊,拳頭緊緊攥起,指節捏得發白。
回廊曲折,光線幽暗。侍女走在前麵,素青的裙裾裾拂過打掃得極為幹淨的石板,沒有一絲聲響。風少正和李穆跟在後麵,腳步聲在寂靜的回廊中顯得格外清晰。空氣中彌漫著西廂特有的、清冷的沉水香氣,與外麵山寨的喧囂和湖邊的腥氣截然不同。
侍女一路無言,直到走到一個月洞門前才停下腳步。門內便是月季所居的精致院落。她側身,讓開道路,聲音依舊平淡:“進去吧。掃帚在門後。二當家喜歡清淨,動作輕些,莫要驚擾。”她說完,竟不再理會兩人,轉身走向回廊另一側,消失在拐角處,仿佛真的隻是將他們領到門口。
沉重的木門虛掩著。風少正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門。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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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當家的院落,與其說是個居所,不如說是個精心布置的囚籠。青石鋪地,纖塵不染,幾竿修竹斜倚牆角,在微風中發出細碎的沙沙聲。空氣中彌漫著清冽的沉水香,與山寨別處的血腥和喧囂格格不入。正如風少正所料,院落裏其實幹淨得近乎苛刻,唯有幾片金黃的銀杏葉,顯然是剛落不久,零星點綴在光潔的石板上,成了他們“打掃”的唯一目標。
風少正拿起靠在門後的竹掃帚,動作熟練而輕巧地將落葉歸攏。眼角餘光瞥向李穆,隻見那少年也正俯身拾起一片較大的葉子,指節粗大的手動作麻利,深麥色的手臂肌肉線條隨著動作微微起伏,沒有絲毫富家少爺的笨拙或遲疑,反而透著一種被苦難磨礪出的、刻入骨髓的熟練。看來那礦場的烙印,早已將曾經的紈絝子弟徹底重塑。風少正心中微歎,手上的動作卻未停。
兩人都沉默著,動作利落而專注,仿佛真的隻是來打掃庭院。掃帚劃過石板發出規律的“沙沙”聲,在寂靜的院落裏顯得格外清晰。很快,最後一片落葉也被掃進角落的簸箕裏。院落再次恢複了那種近乎不近人情的潔淨。
風少正放下掃帚,正準備和李穆一起向院門外等候的侍女複命。就在兩人剛轉過身,朝向院門邁出一步時——
“吱呀”一聲輕響。
正對著院落的那扇雕花木門被推開了。
月季依舊是一身素白,如同畫中走出的冷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口。晨光勾勒著她纖細的身形,發間的鎏金月季簪閃著微芒。她臉上沒什麽表情,目光平靜地掃過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的院落,落在院中那兩個穿著粗糙灰衣的少年身上。
“手腳倒是利索。”月季的聲音清冷,聽不出是讚許還是陳述事實。她蓮步輕移,走下台階,裙裾裾拂過石階,卻沒有沾染一絲塵埃。她徑直走到風少正和李穆麵前,距離近得能聞到她身上清冽的沉香。
風少正能感覺到身旁李穆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他自己也屏住了呼吸,垂下眼簾,做出恭敬的姿態。
二當家目光在風少正和李穆身上掃過,最終停留在李穆那張尚顯稚嫩、卻透著超越年齡沉靜的臉上。她清冷的聲音打破了院中的寂靜:
“其實今天隻需你一人前來就好,”她的視線落在李穆身上,語氣平淡無波,“隻是我覺得......”她的目光隨即轉向風少正,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意味,“此刻你需要有個相熟的人在旁。”
風少正心頭一跳,不知道二當家到底想表達什麽。他看向李穆,少年深麥色的臉龐在晨光下沒什麽表情,隻是那雙總是過於沉靜的眼睛深處,似乎有一絲極淡的疑惑掠過。
月季沒有給他們太多思考的時間,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淬了冰的利刃,毫無預兆地刺出:
“大沙村,全村被屠。”
風少正如遭雷擊,整個人猛地一晃!他倒吸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看向月季,又猛地看向李穆。一個村子!全村!男女老幼……就在李穆被抓進來的第二天?!這是何等的血海深仇?!他感覺一股寒氣瞬間包裹了四肢百骸,連呼吸都窒住了。他下意識地想開口問“為什麽?”,喉嚨卻像是被死死扼住,發不出一點聲音。
然而,當他急切地看向李穆,試圖從這個“同村人”臉上找到同樣震驚、悲痛或憤怒的情緒時,他看到的景象卻讓他遍體生寒!
李穆的身體確實在聽到消息的瞬間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他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節瞬間因用力而泛白,甚至能看到細微的顫抖。但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幾乎是下一秒,所有的震動都被強行壓製了下去。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卻並非因為悲傷,而是一種……強行催逼出來的、死水般的麻木!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睛,此刻更是如同封凍的寒潭,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隻剩下深不見底的黑暗和……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這種反應太過詭異!太過不符合常理!風少正的心沉到了穀底,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感攫住了他。那不是家園被毀的悲痛反應,那更像是……一種被揭穿某種可怕真相後的強行鎮定?或者,一種早已預知結局的……絕望的冷漠?
月季顯然將李穆這刹那間的劇變和隨後強行壓製的平靜盡收眼底。她緩步向前走了兩步,腳下的枯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打破了死寂。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牢牢鎖在李穆那張努力維持平靜卻掩不住蒼白的臉上。
“哦?”月季的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似乎李穆的反應比她預想的更有趣,“看來你對這個消息並非全然意外?”
李穆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像在吞咽某種苦澀至極的東西。他抬起頭,目光迎上月季的審視。那目光裏沒有憤怒,沒有悲傷,隻有一片令人心寒的灰燼般的空洞。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冰冷刺骨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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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到了。”
風少正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猜到了?猜到自己全村會被屠?!這怎麽可能?除非……
更讓他如墜冰窟的話緊隨其後。李穆緊抿著毫無血色的嘴唇,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是裹著冰碴,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恨意和……解脫?
“不過,他們大多數人都該死。”
“該死?!”風少正終於忍不住失聲低呼,看向李穆的眼神充滿了驚駭、不解和一絲難以抑製的恐懼。他無法理解!那是一個村子啊!那裏有他可能熟悉的玩伴,有看著他長大的鄉鄰,甚至……可能有他的家人?他怎麽可以……
月季眼中的探究之意更濃了。她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上令人費解的裂紋。
“有意思……”月季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興味,她不再踱步,站定在李穆麵前幾步之遙,“我很好奇,”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到底偷了屠千山什麽東西? 能讓他……如此震怒,不惜屠盡一村,也要掘地三尺,斬草除根,泄他心頭之憤?” 她刻意加重了“偷”和“東西”兩個詞,目光銳利如鷹隼,死死盯在李穆臉上,不放過他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這句話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瞬間剖開了李穆竭力維持的平靜假象!
李穆的身體在聽到“偷了屠千山什麽東西”的瞬間,猛地一僵!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他的嘴唇微微翕翕動,似乎想厲聲反駁,想矢口否認,想……
然而,這劇烈的情緒波動隻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他死死咬住了下唇,力道之大讓蒼白的唇瓣瞬間滲出血珠,那抹鮮紅在他慘白的臉上顯得異常刺目。所有的驚怒、恐懼和殺意,都被他以一種近乎自殘的意誌力強行壓了下去,如同將沸騰的岩漿硬生生封回地底。他最終隻是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緊緊地、緊緊地閉上了嘴。再次垂下眼瞼時,眼睫劇烈地顫抖著,泄露著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他選擇了最徹底的沉默。
月季靜靜地注視著李穆這無聲的、卻激烈到極致的內心掙紮和最終的緘默。她沒有逼迫,也沒有嘲諷。她似乎隻是通過這個殘酷的提問,確認了某個至關重要的信息。
幾息之後,月季才緩緩開口,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清冷平淡,但話語的內容卻如同冰冷的鐵鏈,牢牢鎖住了李穆,也鎖住了他背負的那個致命的秘密:
“也罷。”月季的語氣帶著一絲漠然,“明日,千山礦業的使者會來我們雙魚寨要人。”她的目光掃過風少正,最終定格在李穆緊繃的側臉上,“畢竟,他們也知道,我們從大沙村帶走了十名孩童。”
她微微揚了揚下巴,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對自身實力的絕對自信:
“當然,我確定——不隻是我,大當家那邊,也絕不會放人的。”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對所謂使者的輕蔑,“這關乎雙魚寨的顏麵。即便是宣察府的府主,”她微微一頓,語氣中的不屑更加明顯,“也絕沒有這麽大的麵子,敢在我雙魚寨的地盤上放肆!”
她的目光再次銳利地聚焦在李穆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視他靈魂深處隱藏的潘多拉魔盒:
“聽著。”
月季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如同重錘敲在心上,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和致命的警告:
“無論你從屠千山那裏拿了什麽——不管它是什麽東西……”
她盯著李穆的眼睛,一字一頓:
“不要承認!無論他們如何威逼利誘,如何試探栽贓,給我死死咬住,一個字都不準認!”
她的目光變得更加森然:“更絕對、絕對不要在山寨內拿出來!連看都不要看它一眼!”
月季停頓了一下,那雙清冷的眸子如同寒潭,清晰地倒映著李穆蒼白而緊繃的臉,也仿佛映照出這山寨中無處不在的貪婪目光:
“你要明白,”她的聲音冷得像冰,“人心的貪婪,是填不滿的無底深淵。我對你偷了什麽或許有三分好奇,但我能忍得住這一時。”她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銳利,掃視了一下院落周圍無形的空氣,仿佛在提醒無處不在的窺探:“但這絕不代表其他人也會忍住!大當家、三當家、甚至你身邊的每一個人……一旦他們知道或者僅僅是懷疑你身上藏著能讓屠千山發狂的‘寶貝’……”
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預見性:“你,還有任何可能知曉內情的人,下場會比落在屠千山手裏淒慘百倍!他們會用盡你想象不到的酷刑,敲骨吸髓,也要把東西挖出來!到時候,你想死都難。”
冰冷的警告如同最後的喪鍾,在李穆和風少正耳邊轟鳴。月季不再言語,轉身走向那幾竿修竹,隻留下一個清冷決絕的背影。院中的晨風似乎都帶上了刺骨的寒意,竹葉的沙沙聲如同無數竊竊私語。那個被鮮血浸透的秘密,此刻化作了一道催命符,緊緊地貼在了李穆的背後。風少正看著李穆僵立的身影,隻覺得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陰影籠罩下來,比這山寨的高牆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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