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風暴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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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木門在身後“哐當”一聲合攏,隔絕了山寨傍晚最後的光線和喧囂。柴房裏瞬間被一種混合著汗味、塵土和更深沉疲憊的氣息填滿。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在門栓落下的瞬間驟然鬆弛,積壓的情緒如同開閘的洪水,轟然衝垮了沉默的堤壩。
    “嘔——那味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一個少年猛地拍打著自己的衣服,仿佛還能抖落出白日裏沾染的惡臭。他聲音帶著幹嘔後的嘶啞,“祭壇邊上那堆東西,黑黢黢、黏糊糊的,全是……全是風幹的肉渣!手指頭一摳,底下全是白花花的蛆!黏得滿手都是,甩都甩不掉!”
    他的話像點燃了引線,瞬間引爆了柴房裏的控訴。
    “何止是肉渣!牆角縫裏塞的是什麽?看著像腸子,都發綠了!”另一個少年用指甲狠狠刮著地麵,想把那深入骨髓的觸感刮掉。
    “我清理的那塊地方,”一個瘦高個的聲音帶著顫抖,“剛掃開一層灰,下麵露出來的是……是半截骨頭!還帶著沒啃幹淨的肉絲!絕對是新……新的!” 他不敢再說下去,但“新”字像冰錐一樣刺進每個人的耳朵,無聲地宣告著這座祭壇持續吞噬生命的恐怖。
    角落裏,李穆沒有參與抱怨,他靠著冰冷的泥牆,深麥色的臉龐在昏暗光線下半明半暗。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劃過幾道不易察覺的短線和箭頭,記錄著今日打掃時觀察到的崗哨位置和巡邏路徑。風少正則沉默地聽著,蒼白的臉上眉頭緊鎖,腦海中回放著這幾天經曆的情景。
    而女生柴房,氣氛卻像浸在冰水裏。壓抑的啜泣聲低低地起伏,間或夾雜著幾聲抑製不住的幹嘔。
    “嗚……那……那褲頭……”一個細弱的聲音帶著崩潰的哭腔,“黃的、黑的……混在一起……那味道……嘔……”她話沒說完,自己先彎腰幹嘔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旁邊立刻有人拍著她的背,自己卻也忍不住跟著反胃。
    “何止是味道!”另一個稍顯年長的少女聲音冰冷,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恨意,“趙老五那件坎肩,前襟上一大片……那顏色、那黏糊勁兒,分明是……是血!沒洗幹淨的血!還有股……鐵鏽和餿味混在一起的惡心味!”她的話讓好幾個女生都捂住了嘴,身體抑製不住地發抖。清洗這些沾滿汙穢、汗臭、血跡甚至更不堪想象的體液的衣物,不僅是繁重的體力壓榨,更是對她們少女尊嚴最徹底的羞辱和褻瀆。
    陳溪坐在最靠裏的角落,她沒有哭,隻是用力搓著自己的雙手,仿佛要洗掉一層看不見的皮。她眼前浮現的卻是那些肮髒衣物裏偶爾夾帶的“意外”——半張揉皺的、畫著潦草線條的粗紙片,一枚樣式奇特的銅紐扣,甚至一件外衫內袋裏粘著的一小塊、帶著奇怪紋路的蠟痕。這些微不足道的“垃圾”,被她不動聲色地記在心裏。她抬起頭,目光掃過那幾個同樣沉默、眼中含著怒火而非淚水的同伴,無聲地傳遞著某種信息:屈辱的勞作,也可以是情報的來源。
    “王洛他們……被分去清理西邊那個廢窖了,”一個女生忽然低聲說,打破了沉默,“聽老張頭說,那裏……以前是扔病死的……”她沒說完,但恐懼和擔憂在空氣中彌漫。
    男生柴房裏的喧囂咒罵,女生柴房中的哭泣幹嘔,混雜成一片充滿怨氣的聲浪,隔著薄薄的門板互相滲透。這異常的喧鬧,若在平日,早已引來守衛的厲聲嗬斥和皮鞭的破空聲。
    然而今夜,門外卻一片死寂。
    沒有粗魯的踹門警告,沒有“閉嘴!找死啊!”的咆哮。守衛的身影映在門縫透入的微弱火光中,如同兩尊沉默的石像。他們甚至刻意站遠了些,背對著柴房,抱著手臂,任由裏麵的怨氣發酵。這份反常的“寬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比鞭子更令人心頭發毛。
    柴房內鼎沸的抱怨聲浪裏,王洛像隻靈巧的狸貓,避開其他少年的視線,悄無聲息地挪到了風少正和李穆所在的角落。他挨著風少正坐下,壓得極低的聲音裏充滿了少年人特有的好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阿正哥,李穆哥…”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眼神在兩人臉上掃過,“今天……今天在二當家院裏,到底……怎麽回事?”他的聲音又低了幾分,帶著點難為情,“現在大夥兒都在傳,說…說二當家她……”後麵的話他沒好意思說出口,但意思再明顯不過——那些關於二當家“垂青”、“享用”的汙穢傳言,像肮髒的汙水一樣,已經悄悄滲進了這群驚惶的少年中間。
    風少正原本略顯蒼白的臉上並沒有王洛預想中的憤怒或窘迫。相反,他側過頭,借著窗外漏進的微弱月光,竟對著王洛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那笑容裏甚至帶著點無奈。他抬起那隻傷痕已經淡去、但指節依舊粗大的手,像往常一樣,輕輕揉了揉王洛有些蓬亂的頭發。
    “小小年紀,腦袋裏淨想些什麽不正經的?”風少正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責備,卻更像兄長對不懂事弟弟的嗔怪,“二當家是什麽人物?人家眼高於頂,能瞧得上咱們這些泥腿子?”他頓了頓,語氣顯得理所當然,“不過是看我和李穆……還算聽話,能幹活,又不會惹麻煩罷了。”他用“聽話”和“幹活”這兩個最樸實、也最安全的詞,將那份驚心動魄的、關於大沙村被屠的血腥真相牢牢鎖在了心底。那沉重如山的秘密,此刻被他巧妙地偽裝成了二當家對“老實人”的尋常“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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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洛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心裏那塊沉甸甸的石頭似乎輕了一些,但恐懼的陰影並未完全散去。他下意識地又往風少正身邊靠了靠,聲音帶著濃濃的依賴和迷茫:“那…那我們真的還能有出路嗎?二當家說…表現好才有機會…” 他指的是月季在祭壇前拋出的“活命”誘餌。
    風少正的手臂搭上王洛瘦削的肩膀,他能感覺到少年身體的緊繃。他加重了語氣,眼神在黑暗中顯得異常堅定,仿佛在說服王洛,也在說服自己:“當然有。天無絕人之路。咱們這麽多人,總會有辦法的。”他避開了“二當家”的承諾,隻強調“總會有辦法”,將希望寄托在一種模糊卻更堅韌的信念上。“記住,別瞎想,好好吃飯,養好精神。隻要人還在,就有希望。” 最後一句“好好吃飯”在“滌塵丹”消除饑餓的詭異狀態下,聽起來更像是一種對生命本身的樸素堅守。
    一旁沉默如岩石的李穆,此刻才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深陷在陰影裏的眼睛,仿佛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他瞥了王洛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有對少年天真的輕微不耐,也有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被刻意壓下的沉重。他沒有附和風少正安慰的話語,隻是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極低、極短促的輕哼,像是對“希望”這個詞匯本身的不置可否,又像是對王洛那份單純擔憂的回應。他的目光隨即又投向柴房那扇緊閉的、仿佛隔絕了所有生機的木門,低沉的嗓音如同砂紙摩擦粗糙的木頭,隻吐出幾個冰冷的字:
    “睡覺。省點力氣。”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礦場錘煉出的、近乎殘忍的實用主義——活下去的第一步,就是保存每一絲能量,哪怕是在絕望的深淵裏。他身體微微調整了姿勢,確保自己麵朝門口的方向,像一頭即使在休息也保持警惕的孤狼,深麥色的脖頸線條在陰影中繃得筆直。他沒有再看王洛,但那句簡單粗暴的命令,卻比任何安慰都更像一盆冷水澆在少年心頭——出路?或許有,但絕不是靠空想和眼淚能換來的。每一分力氣,都得省著用在刀刃上。風少正描繪的那條模糊的“出路”,在李穆無聲的姿態和冰冷的話語襯托下,顯得更加遙遠而艱難。
    柴房裏的喧囂漸漸平息,隻剩下少年們疲憊的呼吸聲和偶爾翻身時幹草發出的窸窣聲響。風少正靠在冰冷粗糙的泥牆上,緊閉著雙眼,卻無法入眠。白日裏經曆的驚濤駭浪,此刻在他腦海中反複衝撞,尤其揮之不去的,是月季那清冷嗓音吐出的、如同淬了冰碴的兩個字——“屠村”。
    二當家的話語清晰地在耳邊回響:“大沙村,全村被屠。” 那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卻比最淒厲的慘叫更令人膽寒。一個村子!男女老幼……風少正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人間煉獄。而月季那帶著玩味的眼神……她顯然知道更多內情。那句“你到底偷了屠千山什麽東西”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風少正的部分困惑——這場滅頂之災,似乎與李穆從那個“千山礦場”帶走的一件東西有關!一件足以讓那位礦主“屠千山”震怒到不惜屠盡一村、掘地三尺也要尋回的“寶物”。那到底是什麽?是金銀?是礦脈秘圖?還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風少正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更讓風少正心頭翻江倒海的是李穆當時的反應。聽到家鄉被屠、親人鄉鄰盡數慘死的消息,李穆的身體確實震動了,那瞬間的僵硬無法作偽。但隨後……那強行壓下的死寂,那雙深潭般空洞冰冷的眼睛,那從齒縫裏擠出的“他們大多數人都該死”……這絕非一個家園被毀、親人被害之人應有的悲痛或憤怒!那更像是一種……刻骨的仇恨得到了徹底的宣泄?一種……扭曲的、冰冷的解脫感?
    風少正的目光在黑暗中仿佛能穿透空間,落在李穆左胸前那個猙獰的烙印上。那絕非尋常的礦場印記,邊緣焦黑,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粗暴地按上去,帶著永久性的屈辱和痛苦。李家……大沙村的首富。李穆……曾經鮮衣怒馬的紈絝少爺。這兩者之間,究竟隔著怎樣一條血淋淋的深淵?是李家得罪了礦主,牽連了整個村子?還是……整個村子,包括他曾經的“親人”鄉鄰,都參與了對他的迫害,最終將他推進了那個如同地獄般的礦場?那烙印,那累累的鞭痕,是否就是答案的注腳?李穆那句“該死”,是否源於那段生不如死、被至親至信背叛的礦場歲月?風少正越想,越覺得那個看似平靜沉默的少年身上,纏繞著令人窒息的黑暗過往。
    這份沉重的推測讓風少正感到一陣窒息。他猛地意識到一個更迫在眉睫的危機——他們這一批二十一個“貢品”裏,不算李穆,還有九名來自大沙村的少年少女!他們此刻就擠在同一個柴房裏,沉浸在今日勞作的疲憊和對未來的恐懼中,渾然不知自己的家園已化為焦土,自己的親人已遭屠戮!而凶手屠千山的目標,很可能正是他們身邊這個沉默寡言的同鄉——李穆!
    風少正的心瞬間揪緊。當那九個少年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會是什麽反應?他們會相信李穆的解釋嗎?不,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李穆的經曆!他們隻會看到一個麵對全村被屠卻無動於衷、甚至說出“該死”這種話的同鄉!滔天的悲憤、失去親人的痛苦、無處發泄的絕望……這一切都會化作最鋒利的刀刃,瞬間指向李穆!他們會將他撕碎!他們會認為他是引狼入室的災星,是害死他們親人的罪魁禍首!
    柴房內看似平靜的空氣,此刻在風少正感知中,卻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隨時會被引爆的火藥桶。李穆就是那根引線,而那九個毫不知情的大沙村少年,就是即將引燃的火星。一旦火星落下……後果不堪設想。他們這群本就如履薄冰的“貢品”,可能還沒等到所謂的“活命機會”或者月季口中的“遊戲”,就會在自相殘殺中灰飛煙滅。
    風少正睜開眼,在濃稠的黑暗中望向李穆的方向。那個身影依舊蜷縮在角落的陰影裏,像一塊沉默而冰冷的石頭。風少正的心沉甸甸的,像壓上了一塊來自大沙村廢墟的巨石。李穆身上的謎團如同深淵,而深淵邊緣,已經悄然布滿了致命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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