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影譎義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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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日午時。
沉水香的煙霧在忠義堂內凝滯如瘴,巨大的“義”字牌匾在燭火映照下投下扭曲的陰影,仿佛在無聲地嘲弄。主位的虎皮交椅上,大當家侯烈如山巒般的身軀陷在陰影裏,渾濁的小眼睛半開半闔,卻像蟄伏的毒蛇般掃視著下首的二人。三當家趙剛端坐左側,腰杆挺得筆直,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要將自己釘在椅子裏,唯有按在刀柄上微微發白的指關節泄露著一絲緊張。右側的月季,身子微微傾向侯烈,清冷的臉上帶著三分委屈、三分急切,還有四分被強行壓下的波瀾。
方才的爭執餘音似乎還在梁間縈繞。月季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極力維持的平穩,卻藏不住一絲被誤解的焦灼:
“大哥,事情的根由原委,小妹方才句句肺腑。”她目光懇切地迎向侯烈,“那李穆,不過是個沒根沒底的逃奴!他莽撞行事,是…是間接害得礦山幾位領事丟了性命!”她眉頭微蹙,仿佛仍為那場“意外”痛心,“可小妹萬萬沒想到,屠千山竟會……竟為這樁小事,做出屠村之舉……” 她微微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鄙夷與失望:
“為一己之怒,行此絕戶之事……真真是……半點度量也無!”
侯烈緩緩抬起眼皮,那雙深陷在肥肉裏的小眼睛射出兩道精光,如同探針般紮在月季臉上。他喉嚨裏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沉哼笑,像是老貓在逗弄爪下的獵物,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砸在寂靜的空氣裏:
“度量?嗬……”他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可老子在千山礦脈那邊的‘耳朵’,昨日剛傳回點‘小曲兒’。”他故意停頓,渾濁的眼珠死死鎖住月季,“他們說……屠千山那老東西暴跳如雷,可不是為了幾條不值錢的人命……”
侯烈的身體微微前傾,陰影瞬間將月季籠罩,他壓低了聲音,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
“是丟了個‘物件’……一個讓那老東西能急得屠村的……‘寶貝’。
侯烈話音剛落,月季的瞳孔猛地一縮!那張清冷如瓷的麵具瞬間出現一道清晰的裂痕!一抹難以掩飾的驚悸和寒意掠過她的眼眸,仿佛深藏的秘密被猝不及防地挖出。
但僅僅是一刹那!快得如同錯覺。她的肩膀甚至因那瞬間的緊繃而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所有異樣如同潮水般褪去。她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猛地挺直了脊背,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種近乎被羞辱的激憤!她直視侯烈那雙審視的小眼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冤枉的尖銳與破釜沉舟般的決絕:
“寶貝?!嗬!”她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袖中的手指卻已深深掐進了掌心,“千山礦脈那種地方,能有什麽了不得的寶貝?無非是些……成色稍好些的金玉俗物罷了!” 她霍然起身,裙裾裾帶起一陣風,目光灼灼地逼視侯烈,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的、被激怒的悲憤:
“而且據他所說,在逃跑時早就不知道將東西丟落在了哪裏。大哥!您若疑心是妹妹我暗中昧下了他那點破玩意兒……” 她猛地指向廳堂後通往她居所的方向,一字一頓,如同玉石擲地:
“您現在立刻就可以帶人去搜!小妹的房門、妝台、箱籠……任您翻檢!但凡搜出一件不屬於我月季的東西,小妹願受三刀六洞之刑!”
月季擲地有聲的話語落下,忠義堂內陷入一片死寂,連燭火燃燒的劈啪聲都清晰可聞。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胸口。侯烈那雙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渾濁的瞳孔在月季激憤的臉上和指向後堂的手指間緩緩移動,肥厚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趙剛更是大氣不敢出,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連按著刀柄的手都忘了用力。月季胸膛微微起伏,維持著那副凜然不可侵犯的姿態,唯有眼睫在燭光下投下的陰影,微微顫動。無形的刀鋒,在沉默中反複交擊。
侯烈最終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草熏染的黃牙,發出低沉的笑聲:
“搜房?嘿嘿……妹妹說笑了。你,我還是信得過的。” 那笑聲裏沒有半分暖意,隻有令人骨髓生寒的深意。
三當家趙剛猛地一拍大腿,嗓門洪亮地打破了沉寂,他刻意側身朝向侯烈,粗獷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誇張的義憤意味:
“大哥!二當家這話我聽著在理!”他聲音震得梁上灰塵簌簌簌簌落下,大拇指朝外狠狠一戳,仿佛要戳破千山礦脈的營盤,“他屠千山算個鳥毛東西?他礦上丟了個阿貓阿狗,派個跑腿的來吱一聲,咱就得巴巴地把人給他捆好了送去? 他唾沫星子飛濺,刻意用最粗鄙的話語拉近與侯烈的距離,將矛頭指向屠承明:
“真當咱雙魚寨是泥捏的?啊?他自己縮在烏龜殼裏不敢來,倒打發個毛都沒長齊、怕是連女人是香是臭都沒嚐過的黃口小兒來吆五喝六!”
趙剛越說越激動,唾沫橫飛,臉上橫肉都因激憤而抖動:
“這他娘的不是騎在咱脖子上拉屎,是什麽?!大哥!這事兒,咱要是慫了,以後十裏八鄉的窯子娘們兒都能笑話咱是軟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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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烈撚動玉扳指的手指停了下來。趙剛這番粗魯卻直指核心的話,顯然撓到了他的癢處。他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動,落在趙剛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上,又掃過一旁沉默但眼神銳利的月季。他肥厚的嘴唇無聲地翕翕動了幾下,像是在咀嚼趙剛的話。片刻後,他那龐大的身軀在椅子裏極其輕微地點了點,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如同悶雷滾過山洞的哼聲。這細微的動作和聲響,在寂靜的堂內卻清晰無比——是默許。他臉上露出一絲被趙剛話語點燃的慍怒,沉聲道:
“哼!老子不來,讓個乳臭未幹的崽子來指手畫腳……屠千山這老東西,是真覺得我侯烈提不動刀了?”
但緊接著,侯烈話鋒一轉,那雙小眼睛裏的怒意被一絲更深沉的凝重取代。他微微前傾,陰影再次籠罩下來,聲音壓低了,帶著不容置疑的告誡:
“不過老三,話雖如此……那個屠承明,你嘴上罵歸罵,心裏莫要真當他是廢物。”他肥厚的手指在空氣中虛點,仿佛在描繪某種無形的威脅,“道上都說,那小子……有仙人之姿。” 他渾濁的目光掃過趙剛和月季,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忌憚:
“這仙字沾邊的東西,玄乎得很。能不招惹,就盡量別去硬碰。”
趙剛正在興頭上,被侯烈這盆冷水一澆,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他急於證明自己並非魯莽,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怕什麽,大哥!仙人之姿終究還不是仙人!咱們背後可是有……”
話說到最關鍵處,趙剛的聲音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他臉上的得意瞬間凍結,化為一片死灰般的慘白!他像是驟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足以致命的字眼,瞳孔因巨大的驚駭而驟然收縮!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侯烈那兩道如同實質冰錐般的目光瞬間釘死在自己身上,堂內的溫度仿佛驟降到了冰點!
他張著嘴,剩下的字像魚刺一樣卡在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嘶聲。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間浸透了他後背的衣衫,按在刀柄上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那一刻,連燭火都仿佛停止了跳動,忠義堂內隻剩下趙剛那粗重而驚恐的喘息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將吞噬一切時,一旁的月季卻輕輕咳嗽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打破了凝固的恐怖。她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微微側頭,用一種看似隨意、實則帶著警告的眼神瞥了趙剛一眼,隨即轉向侯烈,聲音清冷而平穩,仿佛剛才的驚駭從未發生:
“大哥,老三的意思是……”她不著痕跡地接過了話頭,將趙剛那未盡的、指向某個禁忌存在的詞語輕輕抹去,“……咱們雙魚寨立寨多年,靠的是兄弟們一刀一槍拚出來的基業和義氣,還有大哥您坐鎮八方的威名。”
她巧妙地避開了“背後”的指向,話鋒一轉,重新落回屠承明身上:
“至於那屠承明,就算真有幾分仙緣氣象,終究是小輩輕狂。隻要他不逾矩,咱們自然以禮相待。但若他敢仗著那點虛名在寨子裏指手畫腳……”
月季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寒冰碎裂:
“……也得先問問大哥您的規矩,容不容得下!”
侯烈那雙深陷在肥肉裏的小眼睛,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在月季和麵無人色的趙剛之間緩緩掃視。他沒有追問趙剛那戛然而止的話語,但那目光裏的探究和冰冷的警告,比任何責罵都更讓趙剛如墜冰窟。良久,他才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如同冰麵下的暗流湧動。
趙剛用力咽了口唾沫,似乎想將喉嚨裏殘餘的驚悸一並吞下。他臉上擠出一個極其諂媚、甚至帶著幾分刻意討好的笑容,搓著手,聲音刻意放得又軟又黏:
“嘿…嘿嘿,大哥……”他幹笑了兩聲,試圖驅散剛才的尷尬,“您看……昨兒個千山礦那小崽子‘孝敬’您的那本……那個經書……”他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渴望,“您啥時候……方便了,賞小弟看兩眼?就兩眼!開開眼就行!”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侯烈的臉色,身體姿態放得極低,仿佛隨時準備跪下磕頭。
一旁的月季,仿佛對那本秘籍毫無興趣。但就在趙剛開口的刹那,她低垂的眼睫極其細微地顫動了一下,如同平靜湖麵被投入一粒微塵。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袖口邊緣的一絲褶皺,隨即又迅速鬆開,恢複如常。她心中冷笑,清晰地知道侯烈是絕不可能讓任何人輕易觸碰那本秘籍的——那不僅僅是武功秘籍,更是他安身立命、壓製所有人的根基!分享秘籍,無異於自掘墳墓。他隻會把它攥得死死的,如同攥著自己的命根子。
大當家寬大的袍袖自然垂落,掩住了袖中那隻緊握成拳的手——那粗糙的指腹正隔著衣料,無意識地摩挲著袖袋深處一塊方正的、堅硬硌人的凸起。那便是《強元築體經》!自昨日到手,它便如一塊燒紅的烙鐵,從未離身片刻。侯烈深知,眼前這兩位“兄弟”早已覬覦這本秘籍,其目光之灼熱,亦如暗夜裏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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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立刻嗬斥趙剛的僭越,反而咧開嘴,露出一個看似寬厚、實則深不可測的笑容,喉嚨裏發出沉悶的咕嚕聲:
“老三啊……”他拖長了調子,像在安撫一隻急躁的看門狗,“急什麽?”他肥碩的腦袋微微搖了搖,渾濁的小眼睛在趙剛和月季臉上掃過,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好東西,自然要大家分享。”
他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依舊,眼神卻陡然變得銳利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一絲刻意為之的“憂慮”:
“不過嘛……這玩意兒……”侯烈喝了一口杯中酒,“可是屠千山那老狐狸的崽兒送來的。屠家父子,出了名的陰險狡詐!”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寒芒,“誰知道這裏麵……有沒有藏著什麽要命的手腳?”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低沉下來,如同長者語重心長的告誡:
“等大哥我親自把這本破書裏裏外外、仔仔細細地審查明白了,把那些髒東西都剔幹淨了……”
他刻意加重了審查和髒東西的讀音,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兩人,“自然會在最合適的時候,交給你好好參詳參詳。”
他最後整了整衣袖,像是在安撫一件易碎的珍寶,又像是在宣告絕對的所有權:
“畢竟,咱們兄弟的命,都金貴著呢,可不能讓外人給坑了,對吧?”
侯烈的話像一層粘稠的糖漿,包裹著冰冷的鐵刺。趙剛臉上的諂媚笑容瞬間僵住,如同被凍住的麵具。他聽懂了那“審查”背後的無限期拖延,更聽懂了“合適的時候”的遙遙無期。渴望如同被澆滅的炭火,隻剩下嗆人的灰燼。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想說什麽,卻在侯烈那看似溫和實則充滿壓迫的注視下,最終隻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幹笑:“是…是!大哥說得對!都…都聽大哥的!” 他低下頭,掩去眼底翻湧的失望和不甘,手指在刀柄上無意識地摳著。
月季則始終保持著那副平靜無波的神情,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隻有在她重新垂下眼簾的瞬間,那眼底深處,才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冰冷的嘲諷——對侯烈虛偽的嘲諷,也是對趙剛不自量力的嘲諷。那本秘籍,此刻在就在大當家身上上,更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三位“兄弟”之間。
忠義堂內,沉水香燃盡,隻餘下灰燼的苦澀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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