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至暗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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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悄然到來。時近正午,柴房內異常沉悶。風少正等人未被如常押往雙魚湖“潔身”,亦無勞役派遣。反常的寂靜籠罩著山寨。風少正透過窗欞的縫隙向外窺視,隻見往日森嚴的守衛蹤影稀疏,僅剩一人懶散地倚在柴房門外,另一人則孤零零地立在柴院外哨塔之上,形影相吊。
囚籠中的少年們開始不安地竊竊私語,困惑與恐懼在空氣中彌漫,無人知曉這異常的平靜之下醞釀著何種風暴。風少正默默挪到王洛與李穆身邊,壓低聲音,將自己觀察到的守衛驟減、山寨異乎尋常的安靜詳述了一遍。
李穆深麥色的臉龐在陰影中顯得格外凝重,他沉吟片刻,低聲道:“山寨裏……必定出事了。隻是這靜得蹊蹺,不像尋常騷亂。”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鷹,掃過緊閉的門扉,“……或許,是來了什麽大人物?逼得那些嘍囉都去列隊相迎了?” 這個推測帶著寒意。
風少正心頭一凜,一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莫非是……血靈上人?” 聲音雖輕,卻像冰錐刺破了短暫的沉默。
“阿…阿正哥……” 王洛猛地攥緊了風少正的衣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小小的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仿佛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刺骨的陰風,“我…我好怕……” 對於這群少年而言,“血靈上人”四字,便是那懸於頭頂、宣告末日終焉的喪鍾。
雙魚寨祭壇廣場此刻人滿為患,黑壓壓的山賊擠作一團。他們姿態各異,有的斜倚著兵器,有的叉開雙腿,有的幹脆蹲坐在地,隊列全無章法,活像一片被暴風蹂躪過的叢林,歪歪扭扭,雜亂無章。然而,這混亂的表象下,卻湧動著一種奇異的專注——無數道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吸引,齊刷刷地、死死地釘在那兩扇緊閉的、厚重的忠義堂大門上。每一雙眼睛裏都混雜著敬畏、好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仿佛在屏息凝神,等待某種足以撼動山寨命運的龐然大物破門而出。
廣場上並非絕對的死寂。偶有交頭接耳的低語,如同暗流在巨石縫隙間湧動,但聲音被刻意壓得極低,含糊而短促,顯然是接到了嚴苛的禁令。這份壓抑的安靜,反而比喧嘩更令人心悸,仿佛空氣都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
忠義堂內,氣氛更是凝重如鐵鑄。平日裏高高在上、執掌生殺的三位當家——大當家侯烈、二當家月季、三當家趙剛——此刻正以最卑微的姿態,並排跪伏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磚之上。侯烈那龐大的身軀幾乎蜷縮成一團,月季纖細的脊背繃得筆直,趙剛則僵硬地埋著頭。三人額頭緊貼手背,姿態謙卑到了塵埃裏,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驚擾了堂上的存在。偌大的廳堂裏,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他們壓抑的呼吸交織回蕩。
正殿主座之上,端坐著一道暗紅色的身影。
那人身著一襲暗紅長袍,顏色深沉得如同凝結的汙血。長袍多處破損,邊緣帶著撕裂和灼燒的痕跡,顯露出其下同樣破損的裏襯,無聲訴說著不久前經曆過的激烈搏殺。然而,這身狼狽的裝束,非但沒有折損其威勢,反而像戰火洗禮後的旌旗,更添幾分猙獰與不祥。最令人膽寒的,是他臉上覆蓋的那張血紅色麵具。麵具造型獰厲,毫無表情,隻留下兩個深不見底的眼孔。
“爾等三人,起來說話。”
主座上傳來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礫摩擦著枯骨。這簡短的赦令讓跪伏在地的三人如蒙大赦。
“謝上人恩典!” 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和明顯的如釋重負。侯烈、月季、趙剛緩緩起身,垂手侍立,姿態依舊恭敬萬分。侯烈那龐大的身軀微微前傾,肥碩的臉上擠出十二分的謙卑,小心翼翼地開口:“不知上人法駕提前蒞臨,屬下迎候不周,罪該萬死!屬下已……”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月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連忙用袖口不著痕跡地擦了擦,“屬下已吩咐二妹即刻為上人整理好下榻的精舍,一應陳設皆按最高規格置備。珍饈美饌、瓊漿玉液也已在庖廚加緊準備,必不敢怠慢了上人。”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仿佛生怕哪句話說錯。
侯烈話音一落,月季立刻無縫銜接,她的聲音清冷依舊,卻比平日更添幾分刻意的柔順:“回稟上人,大當家所言極是。妾身定當親自督管,確保一切用度、儀軌,皆遠超往昔。上人法體尊貴,雙魚寨上下,絕不敢有半分輕慢,汙了上人的法眼。”
她一邊恭敬地陳詞,一邊用最不易察覺的方式,快速地、全麵地掃視著座上的血靈上人。
就在這抬眼垂眸的瞬間,月季的心猛地一沉!
靈上人那籠罩在暗紅袍袖下的右肩,在她說話時極其細微地、不自然地痙攣了一下。那不是尋常的動作,更像是某種劇痛引發的、無法完全抑製的生理反應。
那身標誌性的暗紅長袍,雖仍散發著恐怖威壓,但細看之下,破損之處遠比遠觀時更多、更淩亂。衣襟處有幾道深色的、像是血汙幹涸的褶皺,袖口邊緣甚至能看到撕裂後倉促處理的痕跡。這絕非從容而至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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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盡管血靈上人極力收斂,但月季還是從他周身散發出的、那如淵如獄的氣息中,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穩定。那並非力量澎湃的威壓,更像是……重傷之後強行提聚、卻又難以完全平複的氣血!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月季的腦海!往年血靈上人總是像精準的時鍾,隻在十月初一這一天,如同鬼魅般降臨,收取完那五對“藥引”,便冷漠地飄然而去,絕不多留片刻,更吝於與他們這些“凡俗”多言一語。那是一種居高臨下、掌控一切的漠然。
反常!這一切都太反常了!提前出現、狼狽的衣著、受傷的跡象、被迫停留於此……
一個冰冷得讓她靈魂都為之戰栗的結論瞬間成型,無比清晰,帶著巨大的衝擊力,幾乎讓她維持不住表麵的平靜:
血靈上人,絕非主動提前駕臨!他是在逃亡!他身受重傷,甚至可能正被強敵追殺!雙魚寨,不過是他倉促間選擇的、一個暫時的避風港或療傷之所!
二當家月季麵上依舊沉靜如水,將方才的驚世駭俗的發現死死壓入心底,神色間不見絲毫波瀾,仿佛真的什麽異常都未曾察覺。
三當家趙剛則在一旁垂手恭立,緊閉著嘴,異常地沉默。這並非他本性,實乃大當家侯烈在血靈上人現身之初,便已用淩厲的眼神和微不可察的手勢嚴厲警告過他——血靈上人性情難測,他那張沒把門、慣會惹禍的嘴,此刻若吐出半句不合時宜的話,恐怕立刻會招致雷霆之怒,連累整個山寨。
座上,血靈上人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直接切入核心:
“這一批煉製血神丹的‘藥引’,爾等可已備妥?” 那“藥引”二字從他口中吐出,冰冷得不帶一絲情感。
侯烈連忙躬身,肥碩的肚腩腩讓他這個動作顯得格外艱難,語氣卻無比篤定:“回稟上人,早已為上人精心備下,俱是上等貨色,絕不敢誤了上人的煉丹吉日!”
他試圖用保證來安撫上人的急切。
然而,血靈上人的反應卻出乎意料的激烈,甚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焦躁:“備妥便好!速速將他們押上祭壇!現在!我即刻便要煉製血神丹!”
命令斬釘截鐵,語氣中的急迫呼之欲出。或許是情緒過於激動,牽動了傷勢,他那被暗紅袍袖遮掩的右肩,竟不受控製地接連痙攣了數次。這細微的破綻,未能逃過月季看似恭順垂落、實則銳利如蛇眸的餘光。
血靈上人的命令,如同投石入水,卻在忠義堂凝滯的空氣裏,未能激起即刻的回響。
令人屏息的沉默,足足持續了三息。
就在這壓抑的寂靜即將繃斷時,月季蓮步輕移,對著主座深深一福,姿態優雅而恭謹,聲音如同清泉擊玉,卻又帶著恰到好處的懇切與為尊者謀的周全:
“上人息怒。上人法駕提前蒞臨,恩澤蔽寨,實乃我等之幸。然……事出倉促,”她微微抬眼,目光清澈坦蕩地迎向麵具後那雙幽深的寒眸,“這批貢品,尚未及按古法進行‘雙魚滌塵’之儀。此儀關乎根骨澄澈,祛盡凡塵濁氣,乃煉製血神丹不可或缺之關鍵。若帶半分汙穢入爐,恐……有損丹效之萬一,豈非辜負上人此番辛勞?不若請上人稍待片刻,容奴家親自督行‘潔身’之禮,確保萬無一失,不留絲毫瑕疵。奴家必竭盡所能,絕不會耽擱上人太多時辰。”
她將“有損丹效”、“不可或缺之關鍵”說得極重,句句都戳在血靈上人最在意的地方,將拖延包裝成了對成丹品質的極致負責。
血靈上人麵具後的目光似乎凝滯了一瞬。他深知月季所言非虛——血神丹霸道邪異,對“藥引”的純淨度要求近乎苛刻,血氣旺盛且身心澄澈無垢的童男女,方是上品。自己此刻狀態不佳,更不容丹藥有失。月季這番“忠心耿耿”、“思慮周全”的提議,確讓他無法反駁。
“也罷!” 血靈上人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中的急躁被強行壓下,透出幾分陰鷙的無奈,“就讓這群螻蟻……多苟活幾個時辰。”
這“苟活”二字,帶著濃烈的殘忍和不甘。
他隨即揮了揮手,仿佛驅趕蒼蠅:“爾等退下吧。我……便在此靜候。”
話音未落,他已閉上那麵具後的眼睛,周身氣息瞬間收斂,仿佛真的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入定狀態,不再言語,唯餘那破損的暗紅長袍在幽暗燭火下,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沉寂。
“是,謹遵上人法旨。” 侯烈、月季、趙剛三人同時躬身應諾。退出之際,三人目光在低垂的眼簾下飛快地、無聲地碰撞了一瞬。他們保持著最恭敬的姿態,一步步緩緩退出了這壓抑得令人窒息的忠義堂,厚重的木門在他們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裏那如同蟄伏毒蛇般的恐怖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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