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倒懸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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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哐當”一聲被推開,剛才還在正廳裏跟滾水較勁的老爺——風烈大將軍——已然龍行虎步地跨了進來。他人未至聲先到:
“行了行了!都圍在這兒作甚?散了散了!”他大手一揮,聲音洪亮,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沙場氣勢,“瞧瞧你們這點出息!都跟天塌了似的!”他嫌棄地掃視了一眼屋內的眾人,蒲扇般的大掌用力拍在自己厚實的胸膛上,砰砰作響,“我風烈的兒子!能被區區一場雨就撂倒了?笑話!傳出去,老子這老臉還要不要了?”
嘴上說得斬釘截鐵,仿佛兒子隻是出去蹓躂了一圈淋了點小雨。可他一雙虎目卻如同粘了膠水般,從進屋起就沒離開過榻上略顯蒼白的兒子。
旋即,他雷厲風行地開始指揮:
“桂花!”
他朝著一個方向喊,隨即發現自己指錯了人,趕緊梗著脖子往人群裏張望,看到人了才接著吼,“叫你呐!愣著幹什麽?少爺的洗澡水燒好沒有?記著啊,水溫要熱乎但絕不能燙皮!用你熬湯的手給老子把控好咯!”
“芍藥!”
目光又轉向另一個俏生生的丫鬟,“正兒愛吃的那幾樣果子,都備齊了沒有?洗刷幹淨,擺碟子放得好看些!他要是不吃,我唯你是問!”
連珠炮似的吩咐完兩人,他下意識猛一轉身,想在身後找人:“老福!老福在沒在……哎喲!”差點撞上那一直如影隨形、就站在他身後一步之外的管家福伯。
福伯微微躬身,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沉穩表情,語調平得像無波的古井:“老爺,您有何吩咐?”
風烈看著他這張如同戴了副石膏麵具般嚴肅的臉,眉頭擰成了疙瘩,忍不住嫌棄地咂咂嘴:“嘖!我說老福啊,你怎麽就不能……哪怕擠出個豆大點兒的笑容也行啊?”
他擺擺手,一臉“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算了算了!指望你樂開花兒,比讓石頭開花還難!
”他放棄了,直接下令:“聽著!你立馬傳我話下去——府裏所有人,包括馬房那倆馬夫!今兒老爺我高興!”
他挺直腰板,大手一揮,聲如洪鍾:
“擺席!宴請全府上下!有肉有酒!都給我熱鬧起來!”
福伯微微頷首,依舊是那副沉穩得讓人心安的語調:“是,老爺。”
隨即,他那雙目光過桂花、芍藥,以及那些還因為少爺初醒、心裏激動而沒挪窩的其他侍從仆人,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不容拖延的威嚴:
“老爺的吩咐,都沒聽見嗎?還杵著等賞錢不成?”
這一句如同解除定身法咒。
“是!”“遵命!”“是!福管家!”
仆人們這才如夢初醒,臉上紛紛綻放開壓抑不住的笑意和輕鬆,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他們躬著身子,腳步輕快、近乎小跑著魚貫而出,趕著去完成各自的差事。
在退出房門時,不少人忍不住偷偷交換著眼神,嘴角憋著笑意——誰說老爺不擔心?瞧瞧這架勢,從剛才進門到現在,嘴硬、手忙、亂點將、設大宴,樁樁件件,簡直比府裏所有人加起來還要擔心十倍!也就他自己還在那兒板著臉逞威風呢!
風烈將軍高大的身影,如同移山般沉穩地走向風少正的床榻。他目光落在床畔那位雙眼紅腫、淚痕未幹的老婦人身上,那眼神裏瞬間揉進了濃得化不開的心疼與無奈。
“娘……”風烈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武將少有的柔和,他輕輕握住母親微微顫抖的手,“正兒醒了,您這顆懸著的心,也該放下了。”他頓了頓,看著母親憔悴的麵容,喉頭有些發緊,“您要是再熬出個好歹來……您讓兒子……可怎麽辦啊?”
他抬頭,目光投向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的福伯,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老福,先扶太奶奶回房歇息。這幾日……她老人家就沒合過眼。”
福伯無聲地躬身上前,動作輕柔卻帶著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風烈轉向母親,語氣帶著一絲哄勸的意味,也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娘,您看,正兒不是好好在這兒躺著嗎?他還飛了不成?您先回房,踏踏實實睡上一覺,就當是……把這幾天缺的覺補回來。身子骨要緊,您硬朗了,才能多疼他幾年,是不是?”
老婦人布滿皺紋的手,依依不舍地在風少正冰涼的手背上又摩挲了幾下,仿佛要將那份溫度刻進心裏。她渾濁的淚眼深深看了孫子一眼,才在福伯的攙扶下,一步三回頭地緩緩起身。
“正兒……有事……記得喊祖母啊……”蒼老的聲音帶著哽咽,飄散在寂靜的房間裏,最終隨著那蹣跚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風烈目送母親離開,這才深深吸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副無形的重擔。他轉過身,帶著一身風塵仆仆的硝煙味和鐵血氣息,重重地坐在了母親剛才的位置上——那張矮凳似乎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床榻上,風少正的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眼前這張棱角分明、飽經風霜的臉上。這張臉,陌生得如同隔世,卻又在記憶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激起一絲微弱卻無比熟悉的漣漪。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本能衝動,衝破了喉嚨的幹澀與阻滯,一個簡單卻沉重的字眼,帶著不確定的試探,輕輕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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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這一聲呼喚,讓風烈那剛毅如鐵的側臉線條,瞬間柔和了下來,眼底深處有難以言喻的暖流湧動。他重重地“嗯”了一聲,大手用力拍了拍風少正的肩膀,力道之大,讓虛弱的少年都微微晃了晃,但這動作裏蘊含的,卻是最樸實的、屬於父親的肯定與力量。
然而,就在這父子相認的溫情瞬間,風少正的腦海中卻如同被投入了一顆石子,猛地激蕩起一片混亂而詭異的記憶碎片!
畫麵驟然切換!
他不再是躺在病榻上的虛弱少年,而是身披鋥亮鎧甲、腰懸長刀的少帥!他正策馬揚鞭,率領著一隊精銳親兵,在高聳、冷硬的城牆之外進行例行的巡邏。寒風凜冽,卷起地上的沙塵,馬蹄踏在凍土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士兵們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突然!
毫無征兆地,濃得如同墨汁般的灰白色霧氣,如同從地底噴湧而出的惡鬼,瞬間吞噬了天地!視線在刹那間被徹底剝奪!前一秒還能清晰望見的遠處的山巒,下一秒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世界隻剩下令人窒息的、粘稠的灰白!整座城池,連同他們這支巡邏隊,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硬生生從大地上剝離出來,拋入了無邊無際的混沌之海,化作了一座絕望的孤島
緊接著,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發生了!
下雨了。
但這絕非尋常的雨!
冰冷的、帶著刺骨寒意的水滴,並非從烏雲密布的天空墜落,而是詭異地、違反常理地,從冰冷堅硬的地麵……倒卷而起!
無數水滴掙脫了重力的束縛,如同被無形之手牽引的銀色絲線,無聲無息地、卻又無比迅疾地,向著灰蒙蒙、深不見底的天空倒射而去!
風烈將軍臉上的輕鬆與欣慰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磐石般的凝重與深沉的探究。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曆經沙場淬煉、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銳利目光,牢牢鎖定了風少正,聲音低沉而帶著不容回避的份量:
“正兒,”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敲在心上,“你……還能想起些什麽?任何細節,哪怕再小,都別放過。”
風少正迎上父親的目光,心頭一凜。他知道父親想要的,絕不僅僅是“醒了就好”的安慰。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依舊在腦海深處隱隱作痛的餘悸,努力在那些混亂、破碎的記憶碎片中搜尋有價值的線索。
“我記得……”他聲音有些幹澀,開始艱難地回溯,“那天……是例行的城外巡邏。一開始……並無異常。和往常一樣,帶著親衛隊,沿著既定的路線在城外巡視……”
他努力回憶著當時的場景:冰冷的寒風刮過甲胄,馬蹄踏在凍土上的悶響,遠處山巒灰蒙蒙的輪廓……一切都平常得近乎枯燥。
“直到……”風少正的眉頭緊緊蹙起,仿佛在抵抗某種無形的阻力,“……直到我看見……遠處山巒之間,似乎……毫無征兆地閃過一道極其刺目的金光!那光……快得如同幻覺,卻又亮得讓人心悸!緊接著……”
他猛地頓住,下意識地抬手按住太陽穴,那裏仿佛有細針在紮:“……緊接著,就是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撕裂天地的巨響!像是……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山裏炸開了!”
他喘了口氣,眼神中帶著一絲困惑與自我懷疑:“可是……奇怪的是……當我立刻詢問身邊的侍衛……他們……他們全都一臉茫然!都說……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隻有我……隻有我一個人……感受到了那光和那聲音!”他苦笑著搖搖頭,“我當時……以為是自己身體疲勞,出現了幻覺……”
回憶到這裏,那股熟悉的、如同鈍器鑿擊般的刺痛感再次清晰地襲上腦海,讓他臉色微微發白。他強忍著不適,繼續道:
“然後……然後就是那場怪異的雨……我……我好像就是在那個時候……失去了意識……”他聲音越來越低,帶著深深的疲憊和茫然,“後麵的事……一片空白……直到……今日醒來……”
風少正說完,房間裏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風烈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肌肉線條繃得如同刀刻。兒子描述的景象——那獨屬於他的金光、巨響、倒懸的雨——都透著難以言喻的詭異與凶險。
片刻後,風烈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投下濃重的陰影。他走到緊閉的窗邊,聲音低沉得如同歎息:
“那場雨……確實停了。”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著每一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隻是……”
他的手指搭上了冰冷的窗欞,猛地向外一推!
“嘩啦——”
窗扇洞開!
一股冰冷、潮濕、帶著濃重鹹腥氣息的風瞬間灌入房間!
風少正下意識地順著父親的目光,望向窗外——
刹那間,他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隻見那本該是碧空如洗、或陰雲密布的天空,此刻卻被一片無邊無際、倒懸於九天之上的、墨藍色的汪洋大海徹底取代!
那海水深邃得如同無底深淵,波濤在無形的力量束縛下無聲地、狂暴地翻滾、咆哮!巨大的旋渦如同惡魔的眼瞳,在深海中緩緩轉動!
這片足以湮滅整座城池、傾覆萬裏山河的恐怖洪濤,此刻就那樣詭異地、令人絕望地懸停在城池的正上方!
陽光穿透厚重的海水,投射下冰冷、扭曲、如同幽冥鬼域般的慘綠色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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