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因果渡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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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低垂,慶賀風少正蘇醒的晚宴已然落幕,空氣中仿佛仍飄散著佳肴美酒的餘韻與未盡的笑語。庭院燈火通明,融融暖意驅散了頭頂那片巨大倒懸汪洋所帶來的、常駐心間的無形恐懼。久違的輕鬆與歡愉在人群中流淌,杯盞交錯,人人都沉醉在這片劫後餘生般的短暫平靜與幸福裏。
    風少正靜立廊下陰影處,目光掃過一張張洋溢著笑容的臉。他們是父親、祖母、親朋……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輪廓,卻在他沉睡的漫長歲月後,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疏離。心底湧動著的情感如潮汐暗湧,親昵而真實,卻又因這段空白的阻隔,帶著幾分虛幻的漂浮感。喧囂漸起,那種格格不入的抽離感愈發強烈,他悄然移步,正欲尋個托詞離去。
    “正兒。”
    一聲沉穩的呼喚自身後響起。父親風烈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月光和燈影在他堅毅的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輪廓。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蒼涼。
    “宴會很熱鬧,你去看看你娘吧。”風烈的視線投向燈火照不到的府邸深處,“她……依舊把自己關在祠堂裏,不肯出來半步。”說到這裏,風烈輕輕歎了口氣,眼底掠過深沉複雜的痛惜,旋即又像是想起什麽,語氣稍緩,“不過,下人把你好轉的消息遞進去時,她的聲音……似乎亮了些,聽回報說,她長日緊蹙的眉心,也終於,舒展了那麽一點點。”
    風烈轉過頭,目光沉靜地落在風少正臉上,那份厚重的情感幾乎化為實質:“孩子,別怨她。你娘她……始終無法原諒當年那個瞬間的疏忽。這十多年……她每一日誦經,每一炷香火,皆是為你,亦是為她心中那道難以愈合的傷。”
    “是,父親。”風少正低聲應道,喉間微澀。風烈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落寞,如同重錘砸在心頭。
    離開喧鬧的庭院,走向寂靜幽深的祠堂,幼年模糊的記憶一點點清晰起來。
    印象中的母親,仿佛永遠穿著一身素淨的衣袍,清冷得像祠堂供奉的神佛身邊那一縷清煙。她的大半歲月,都禁錮在那座香煙繚繞的殿堂內。檀香、佛號、青燈、黃卷,是她日夜的伴侶。
    他曾聽父親說起:在他出生的那個滿月酒宴後的深夜,一場猝不及防的混亂發生——母親片刻的大意,竟讓繈褓中的他被一夥悍匪擄去!雖然父親震怒之下,傾盡全力,未及一個時辰便將他從強盜手中奪回,他甚至未受一絲皮外傷……然而,對母親而言,那短短一個時辰,卻如同永恒的夢魘。那刻骨銘心的自責與驚恐瞬間撕裂了她。從此,她便將心靈鎖進了這方寸間的清冷祠堂,日日晨鍾暮鼓,念珠撚斷萬遍,以無盡的自苦,贖那場幾乎釀成大錯的後怕。
    幽暗的長廊盡頭,唯有那扇門內,透出一點微弱卻執拗的光暈,伴隨著低低的、幾乎融入夜色的誦經聲。風少正抬起手,指尖在微涼的空氣中遲疑了一瞬,終是輕輕叩響了那道隔絕了母子十餘載光陰的木門。
    “進來吧。”
    祠堂門內,那聲回應清幽似一縷檀煙,仿佛帶著經年誦念沉澱下的平靜,卻輕易便穿透了風少正刻意掩飾的心緒。這就是娘親的聲音——記憶匣底最清晰也最遙遠的回響。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厚重的木門,又小心翼翼地將它掩上,門軸轉動的微響在寂靜的香堂裏清晰可聞,唯恐擾了這份浸透了時光的肅穆。
    “正兒拜見母親,”風少正趨步上前,毫不猶豫地跪拜下去,額頭觸到冰涼光滑的地磚。千頭萬緒湧上心頭,最終隻化為一句沉甸甸的認錯:“孩兒不孝,讓母親日夜憂心。”
    佛像前,那素袍的身影依舊未動,隻有手中圓潤的佛珠,規律地在指尖攢動,發出低沉的摩擦聲。片刻後,母親的聲音才再次傳來,語氣平緩得不帶一絲波瀾:“起身吧。你身子剛見好,經不得這般大禮磕拜,休養要緊。”
    “是,母親。”風少正依言起身,垂手恭立一旁。昏暗的燭光搖曳,勾勒出母親清瘦而挺直的背影,那身簡樸的素袍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歲月浸染的柔光,卻愈發襯得她遺世獨立。
    忽然,母親指間滾動的佛珠停了下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輕得像熄滅的燭火餘燼,悄然消散在凝滯的空氣中。她再次開口,聲音裏終究還是泄露出了一絲難以掩藏的澀然:“正兒,你我母子之間,幾時……竟變得這般生分了?”
    這句話輕輕落下,卻像石子投入深潭,在風少正心底漾開一圈圈苦澀的漣漪。他無言以對,隻有更深的愧疚沉甸甸壓在胸口。
    母親微微側身,並未回頭,隻是伸出骨節勻停、略顯清瘦的手指,點了點身畔早已擺好的另一個蒲團:“近前來坐,讓娘好好看看你。”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溫和。
    風少正依言向前,順從地在母親指定的蒲團上跪坐下來。距離近了,他終於能清晰地端詳母親。昏黃的燭光下,母親那身洗得泛白的素袍絲毫未能遮蓋她昔日大家閨秀的風骨——眉眼清麗依舊,皮膚是久不見天日的蒼白,隻是再精致的輪廓也難掩歲月和心事留下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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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母親緩緩轉過頭,正麵對著他。那張毫無情緒波動的臉上,一雙洞察秋毫的眸子直直看進風少正的眼底深處,仿佛要刺破一切偽裝與隔膜。她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冰棱撞擊般敲在風少正的心弦上:
    “告訴娘親,”她的目光牢牢鎖住了風少正臉上最細微的變化,“這一次……‘你’,又是誰?”
    風少正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他難以置信地望向母親那平靜得近乎冷漠的側影,喉結艱難地滾動著,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裏擠出來:“母……母親……孩兒……實在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母親並未回頭看他,目光依舊沉靜地落在前方那尊寶相莊嚴的佛像上,仿佛在與一個沉默的見證者對話。她的聲音清冷依舊,卻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精準地刺破了風少正試圖維持的偽裝:“你無需在我麵前遮掩。”她頓了頓,語氣平淡卻字字千鈞,“你……並非此界之人。你的根,你的魂,皆來自……世界之外。”
    說罷,她竟微微俯身,向著那尊金身佛像,極其鄭重地磕了一個頭。額頭觸及冰涼的地磚,發出輕微卻清晰的聲響。當她重新直起身時,那平靜的語調裏終於摻入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與宿命般的喟歎:“今日你踏足此間,今日你我母子相認……這一切,皆是業力流轉,早已種下他日之果的因。”她緩緩閉上眼,複又睜開,眼底是看透一切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佛祖……未曾欺我。祂隻是……也未曾放過我罷了。”
    “母親!您……”風少正徹底失語,巨大的震驚如同滔天巨浪將他淹沒。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天靈蓋,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母親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擊著他的認知,將他自以為熟悉的世界砸得粉碎。
    然而,母親似乎對他的驚駭與茫然毫不在意。她甚至沒有側目看他一眼,隻是自顧自地撚動著手中的佛珠,那低沉的摩擦聲在寂靜的祠堂裏顯得格外清晰,仿佛在計算著流逝的歲月與輪回的次數。她的聲音如同在講述一個古老而殘酷的傳說,平靜得令人心悸:
    “若我沒記錯……你……應該是第四個了。”她終於微微側過頭,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眸,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審視,穿透燭火的微光,牢牢鎖定了風少正蒼白的麵孔,一字一頓地宣告道,“第四個……以‘風少正’之名,降臨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風少正怔怔地望著母親平靜無波的側臉,巨大的震驚如同退潮般緩緩褪去,留下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仿佛一層無形的偽裝被徹底剝落,他反而感到一種奇異的釋然。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胸腔內翻湧的餘悸,聲音帶著一絲被洞穿後的疲憊與坦然:
    “母親,”他開口,問出了那個自“醒來”便如影隨形、啃噬他心魂的終極困惑,“那麽……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母親撚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又恢複了那恒定的節奏。她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目光似乎更深地沉入了佛像慈悲而漠然的金身之中。片刻後,她才緩緩開口,聲音裏聽不出波瀾,卻帶著一種曆經滄桑的篤定:
    “上一個‘你’……也曾這樣問過。”她的話語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風少正心中激起新的漣漪——原來,困惑並非獨屬於他,而是每個“風少正”共有的迷惘。
    緊接著,母親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地響起,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這個世界,是真實的。你所來的那個世界……同樣真實。”她微微側過頭,燭光在她眼中跳躍,映出一種近乎悲憫的洞察。
    風少正心頭一震,這答案既解答了他的困惑,又帶來了更深的迷茫。他忍不住追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那……您是如何看出……我並非您真正的孩兒?”他凝視著母親,試圖從她臉上捕捉到一絲怨恨或疏離。
    出乎意料地,母親嘴角竟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複雜的笑意。那笑容裏沒有怨恨,沒有疏遠,反而糅雜著一種深沉的、近乎扭曲的包容與痛苦。她輕輕搖頭,聲音柔和下來,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力量:
    “不,孩子,你錯了。”她的目光落在風少正身上,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隻要你……還在這具名為‘風少正’的肉身之中行走,隻要你……還喚我一聲母親……”她頓了頓,聲音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那麽,無論裏麵住著誰的魂靈,你……都是我的孩子。”
    然而,那抹柔和瞬間又被更深的陰霾覆蓋。她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那尊高高在上的佛像,眼神變得空洞而遙遠,仿佛在向一個無形的存在訴說:“佛祖……他隻是……把我真正的正兒……藏起來了。”她的聲音輕得像一陣歎息,帶著無盡的哀傷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怨懟,“藏在一個……我無法觸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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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起來……”風少正喃喃重複,母親的話如同迷霧,將他層層包裹,心中的困惑非但沒有解開,反而更加濃重。他張了張嘴,正欲追問關於這個世界、關於佛祖、關於倒懸海更多秘密……
    “好了。”母親卻已率先開口,聲音恢複了之前的清冷,帶著送客之意,“時辰不早了,你先退下吧。”她重新閉上眼,手中的佛珠再次規律地攢動起來,仿佛要將所有翻湧的情緒重新鎮壓回心底,“往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呢。”
    她似乎想起什麽,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警告的意味:“今日你我母子所言……切莫向你父親提起半字。”她微微停頓,側耳仿佛在傾聽什麽無形的存在,聲音裏帶著一絲敬畏與無奈,“佛祖……會不高興的。”
    風少正喉頭滾動,將已到唇邊的疑問硬生生咽了回去。他默默起身,退到那扇厚重的祠堂門扉處。昏暗中,他最後望了一眼母親那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孤寂、神秘莫測的背影。這位母親,她知曉世界的秘密,她深陷於失子之痛與對多個“風少正”的矛盾情感之中……她身上纏繞的謎團,如同蛛網般複雜,隱隱指向這個世界最核心的隱秘。
    然而,在轉身離去的瞬間,風少正心中卻異常清晰地感受到一點——無論她的身份多麽神秘,無論她的行為多麽難以捉摸,那份身為母親對子女的真摯關愛,那份將他無論靈魂是誰)視為己出的、近乎偏執的守護之心……絕不會錯。
    他停在門口,手扶門框,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而堅定地傳入寂靜的祠堂:
    “母親,”他頓了頓,仿佛在向自己,也向身後的母親宣告一個嶄新的開始,“我是風少正。”
    他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我一直都是。”
    話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輕輕拉開門扉,身影融入了門外微涼的夜色之中。
    祠堂內,隻剩下佛珠攢動的低響,以及那尊金身佛像在燭火搖曳下,投下的、巨大而沉默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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