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命運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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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九 梟虎城·李宅
寅時的梆子剛敲過三響,李宅朱漆銅環的坊門前已懸起絳紗燈籠。庭院內湘竹垂簾卷起三重,青磚地上金粉描就的團花“囍”字在燭火映照下流轉生輝。今日是三小姐納征之期,滿府仆從屏息垂首,連階前石獅頸上的紅綢都拂得一絲不亂。
中庭禮案鋪開萬字不斷頭錦袱,左列鎏金鴛鴦轉心壺吞吐雲紋,右供青玉透雕合巹杯盛著琥珀光,正中紫檀匣內泥金鸞箋展開,簪花小楷書就生辰八字如列陣玉簪——正是女家庚帖。
忽聞坊外三通鼓響,十二抬朱漆禮擔魚貫而入。纏枝蓮紋擔箱啟處:東海珊瑚樹映著夜明珠,雲錦妝花緞疊作七彩霓,更有一甕嶺南龍眼蜜揭了泥封,甜香霎時漫過影壁。男方家主絳紗公服玉帶懸劍,身後讚者高舉雪雁,朗聲誦起《催妝詩》:“寶扇迎歸九華帳,羅衣欲換更添香...”
西廂房裏,待嫁的三小姐穿著杏紅色的貼身衣服,坐在繡花凳子上。她聽著前廳司儀高聲朗誦《催妝詩》,纖細的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手中繡到一半的、繡著並蒂蓮圖案的手帕,把它捏出了褶皺。她的乳娘捧著一麵纏枝牡丹花紋的銅鏡,輕聲問她:“小姐,您看這紅潤的‘飛霞妝’,襯得上婚時要戴的金鳳冠嗎?”就在這時,窗外忽然飄來一陣聘禮中龍眼蜜的甜香,女子耳朵上戴的明月形耳環,突然輕輕地抖動了一下,像受驚的蝴蝶翅膀。
如果此時風少正也在場,他絕對想不到——這位身著嫁衣、待字閨中的嬌小姐,竟然就是當初雙魚寨那個殺伐果斷、令人聞風喪膽的二當家——月季。
聽到乳娘的問話,月季微微垂下頭,眼波流轉間帶著新嫁娘特有的羞怯,聲音輕柔得如同蚊蚋:“一切……全聽乳娘安排便是。” 這副低眉順眼、溫婉順從的模樣,與她昔日雙魚寨中執鞭而立、殺伐果斷的二當家形象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月季,閨名李花花,本是歲城李氏一族的長女。然而,家族為了攀附權貴、謀取更大的利益,竟將她當作一枚棋子,強行安排了一場與歲城吳家的政治聯姻。
李花花心中萬般不願。她不想成為父親換取權勢的犧牲品,更不願自己的終身幸福被當作交易的籌碼。就在婚禮當天,鼓樂喧天、賓客盈門之際,她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悔婚出逃!
這一舉動,無疑給了吳家一記響亮的耳光。吳家不堪受辱,惱羞成怒之下,四處散布謠言,汙蔑李花花行為不檢點,是因為外麵有了“野男人”才私奔逃婚。本就理虧的李氏家族,因此顏麵掃地,聲譽盡毀。盛怒之下,家族竟將李花花逐出家門,斷絕了關係。
李花花對父親和家族的所作所為也徹底心寒。她毅然決然地放棄了“李”這個姓氏,發誓終身不再踏入李家一步。從此,世間再無李花花。
可命運弄人。一個曾經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在顛沛流離、走投無路之際,竟被盤踞一方的山賊頭子——雙魚寨大當家侯烈所收留。為了生存,也或許是為了向那冰冷無情的家族和世道複仇,她隱去了過往,化名“月季”,留在了雙魚寨。憑借過人的膽識和手段,她一步步成為了寨中令人敬畏的二當家,執掌銀鞭,威震一方。
在回溯雨降臨的第三日,月季在一片溫軟的錦被中睜開了眼睛。窗外,倒懸的汪洋依舊無聲地壓迫著天際,但她的世界,卻經曆了一場翻天覆地的重塑。
如同風少正一樣,一股龐大而溫潤的記憶洪流,瞬間湧入她的腦海——那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李花花”的記憶。
這記憶是如此的不同!
在這個世界裏,她是李宅的三小姐,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沒有冰冷的政治聯姻,沒有將她視為籌碼的父親。記憶中充滿了溫暖的畫麵:母親溫柔地為她梳頭,父親會偷偷塞給她最愛的蜜餞,姐姐們會笑著帶她放紙鳶……甚至,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少年郎,兩人在桃花樹下許下過懵懂卻真摯的誓言。她是被愛意包裹著長大的,無憂無慮,備受嗬護。
這記憶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月季的心上。強烈的對比讓她靈魂都在顫栗!
她想起了那個冰冷的世界——那個“李花花”的屈辱:被家族當作貨物交易,婚禮上倉皇出逃,被汙蔑、被驅逐,最終在絕望中放棄姓氏,淪為草寇……那份刻骨銘心的不甘、屈辱和怨恨,如同毒蛇般再次噬咬著她。
憑什麽?!
憑什麽那個世界的她,就要承受那樣的命運?憑什麽那個世界的父母,就能如此冷酷無情?而在這個世界,她卻被珍視如寶?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嫉妒、怨恨和極度渴望的火焰,在她心底熊熊燃燒起來!這不甘!這不忿!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猛地攥緊了被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不!她不要再做那個被命運隨意擺布、被親人無情拋棄的可憐蟲!她不要再回到那個充滿血腥和背叛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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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這溫暖的床榻、這慈愛的父母、這無憂無慮的生活、這青梅竹馬的戀人……這一切美好,都是她曾經在冰冷長夜裏,連做夢都不敢奢望的東西!
現在,它們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這是我的……”她低聲呢喃,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這一次……誰也別想奪走!
當李宅的提親儀式還在笙歌鼎沸、賓客喧嘩之時,城東一條尋常巷陌深處,卻傳出一陣與這喜慶清晨格格不入的、少年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爹——!到一個時辰沒?!我……我實在撐不住了啊——!”
循聲望去,隻見一戶小院中,一名約莫十三歲左右的少年,正紮著搖搖欲墜的馬步。他頭頂顫巍巍地頂著三塊沉甸甸的青磚,兩條胳膊平伸,手腕上還用麻繩各吊著一塊磚石。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粗布短褂,順著通紅的臉頰小溪般淌下。他齜牙咧嘴,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蘆葦,眼巴巴地望著身前坐在小方凳上的粗獷漢子。
那漢子手裏悠閑地晃悠著一根柔韌的柳條,聞言眼皮都沒抬一下,隻從鼻孔裏哼出一聲:“早著呢!這才哪到哪?”他手中的柳條“啪”地一聲脆響,抽在腳邊的泥地上,揚起一小片塵土,嚇得少年猛地一激靈,腰杆下意識地又挺直了幾分。
“你小子給我聽好了!”漢子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當初可是你抱著老子大腿,哭爹喊娘非要學這身硬功夫的!現在想半途而廢?門兒都沒有!”他晃了晃柳條,威脅意味十足,“再敢嚷嚷,信不信老子先抽爛你的屁股蛋子當開胃菜?”
“哎喲,這天還沒大亮呢,就聽見你們爺倆在這兒呼天喊地的!”這時,堂屋門簾一挑,一位係著圍裙的婦人端著熱氣騰騰的蒸籠走了出來,臉上帶著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動靜小點!隔壁劉嬸兒聽見了,又要去裏正那兒告你們擾民!”
“告我?”漢子一聽,嗓門拔得更高了,故意朝院牆外嚷嚷,“讓她告去!老子行得正坐得直!再說了——”他挺起胸膛,一臉豪橫,“老子是這梟虎大將軍的親兵!管的就是這街麵治安!她告哪門子官?老子就是官!”
“行了行了!就你能耐!”婦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蒸籠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揭開蓋子,一股誘人的麵食香氣頓時彌漫開來,“快別顯擺了,趕緊洗手吃飯!空著肚子練功,當心把腸子擰成麻花!”她轉頭看向還在咬牙硬撐的少年,語氣瞬間柔和下來,“洛兒,別聽你爹瞎咋呼,快把磚卸了,先來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練!”
“是!娘親!”少年如蒙大赦,臉上瞬間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飛快地甩掉手腕上的磚塊,又小心翼翼地把頭頂的三塊磚卸下,動作麻利得像隻逃出籠子的兔子。末了,還不忘朝自家老爹做了個誇張的鬼臉,然後一溜煙兒躲到了娘親身後,探出半個腦袋,得意洋洋地瞅著老爹。
漢子看著兒子那副機靈樣,又好氣又好笑,最終也隻是無奈地搖搖頭,嘴角卻忍不住勾起一絲笑意。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臭小子!吃完早飯,訓練加倍!”
“啊——?!”少年的哀嚎聲再次響徹小院,不過這次,裏麵明顯摻了幾分撒嬌耍賴的意味。
漢子不再理會兒子的耍寶,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抓起一個剛出籠、還冒著騰騰熱氣的白麵饅頭,大大地啃了一口。他一邊嚼著,一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要緊事,抬眼看向正偷偷揉著酸麻胳膊的兒子,含糊不清地說道:
“對了,臭小子,”他咽下嘴裏的饅頭,聲音清晰了些,“你不是成天在老子耳邊念叨,做夢都想見見咱們梟虎城那位傳說中的少帥嗎?”
少年一聽少帥兩個字,原本還齜牙咧嘴揉胳膊的動作瞬間僵住,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來,像兩顆點亮的星星!他猛地挺直腰板,連胳膊的酸痛都忘了,激動地看向父親:“爹!您是說真的?真能見到少帥?!”
漢子看著兒子瞬間精神百倍的樣子,心裏暗笑,臉上卻故意板著:“哼!想見少帥?那也得看你小子夠不夠格!”他晃了晃手裏的半個饅頭,慢條斯理地開出條件,“一會兒,老老實實陪爹去澡堂子,把你這一身臭汗泥垢給老子搓幹淨嘍!收拾得利利索索、人模人樣的,別給老子丟人現眼!”
少年一聽,興奮得差點蹦起來!洗澡算什麽?隻要能見到少帥,讓他去河裏遊十圈都行!他立刻雙腳並攏,挺胸收腹,模仿著巡防營士兵的樣子,對著父親“啪”地一聲來了個極其標準的立正,聲音洪亮得差點把房簷上的麻雀驚飛:
“遵命!爹!保證完成任務!洗得幹幹淨淨,一根泥毛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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