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如芒刺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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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伯步履沉穩,領著局促不安的王洛穿過將軍府肅穆的回廊。庭院深深,午後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沉水香與草木的混合氣息,更添幾分靜謐。最終,他們停在一扇緊閉的雕花木門前,門內便是少帥風少正的居所。
    福伯微微躬身,對著門扉,聲音不高,卻清晰沉穩,帶著將軍府管家特有的恭謹與分寸感:“少爺,老爺念您大病初愈,身子尚虛,怕您身邊無人支應,特意為您尋了個年紀相仿的書童兼侍衛,也好隨侍左右,解些煩悶。人,老奴已帶到了。”
    他頓了頓,目光並未看向王洛,仿佛隻是對著空氣陳述,“若無其他吩咐,老奴便先行告退。”
    話音落下,福伯並未等待門內的回應,隻是再次無聲地躬了躬身,便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寬大的袍袖拂過地麵,沒有一絲聲響。偌大的庭院角落,瞬間隻剩下王洛一人,麵對著那扇沉默而厚重的門。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庭院裏隻有蟬鳴聒噪,陽光緩慢地移動著光斑。王洛垂手肅立,起初還努力挺直腰板,目光緊盯著門縫下的陰影,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然而,半個時辰過去,門內依舊毫無動靜。雙腿從酸脹到麻木,膝蓋骨像是灌了鉛,腳底板也隱隱作痛。汗水悄悄浸濕了簇新粗布短褂的後背,額角也滲出細密的汗珠。他不敢挪動分毫,更不敢出聲催促,隻能強忍著,心裏七上八下,既盼著門開,又莫名地有些畏懼門開後的情景。
    就在他感覺雙腿快要失去知覺,幾乎要支撐不住時——
    “吱呀——”
    一聲輕微的、帶著些許滯澀感的門軸轉動聲,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那扇緊閉的雕花木門,終於從裏麵被拉開了一道縫隙。
    王洛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在門扉尚未完全開啟、甚至還未看清門後人影的瞬間,便“噗通”一聲雙膝重重跪倒在冰涼堅硬的青石板上!額頭緊貼地麵,聲音帶著長途站立後的微顫和極度的恭敬,甚至有些發緊:
    “草民王洛,拜見少帥!少帥萬安!”
    他伏在地上,視線裏隻有近在咫尺的、帶著歲月磨痕的石板紋路,心髒在胸腔裏擂鼓般狂跳。
    然而,預想中的威嚴回應並未傳來。門內傳來一聲輕笑,那笑聲清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久別重逢的熟稔和淡淡的調侃:
    “行了,快起來吧。”
    隨著話音,門被完全拉開。風少正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穿著素色的常服,臉色雖還有些大病初愈的蒼白,但眼神清亮,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目光落在王洛低伏的脊背上。
    “以前……”風少正頓了頓,語氣裏的那份熟稔和輕鬆更加明顯,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也沒見你對我這麽客氣過。”
    王洛猛地抬起頭,臉上瞬間綻放出毫不掩飾的、如同撥雲見日般的燦爛笑容。那笑容驅散了先前所有的緊張與卑微,隻剩下純粹的、失而複得的狂喜。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冰涼的地磚上爬起來,動作快得有些踉蹌,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阿正哥!真的是你!”他向前湊近一步,眼睛亮得驚人,仿佛要確認這不是幻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聽我爹說起少帥的名字叫‘風少正’,我就覺得心口猛地一跳!除了你還能有誰?”
    “你爹?”風少正微微挑眉,目光在王洛興奮的臉上。
    “啊?這個……”王洛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化作一絲窘迫和茫然。他撓了撓頭,似乎不知該如何解釋這身份錯位的荒誕感,“就是……這個世界的我爹……哎呀,我也說不清楚……”他苦惱地皺起眉頭,仿佛被一團亂麻纏住了思緒。
    風少正的目光重新落回王洛身上,眼神深邃:“昨日,我向福伯要了一份名單。”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回溯雨發生時,整座梟虎城所有因此昏厥者的名單。那場雨……你應該記得吧?”
    “記得!當然記得!”
    王洛用力點頭,臉上浮現出後怕的神色,“我聽我爹說,那場怪雨下起來的時候,我就在家裏……突然就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大概……暈了一天左右才醒過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仿佛還能感受到當時的劇痛,“醒來的時候,腦袋像是要炸開一樣疼!然後……然後就像開了閘的水庫,好多好多……另一個‘我’的記憶,亂七八糟地湧進來!我……我嚇壞了!”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恐,“最害怕的是……我拚命想,拚命找……身邊卻沒有阿正哥你!我當時……我當時真的以為你已經……”後麵的話哽在喉嚨裏,他眼圈一紅,用力吸了吸鼻子,沒再說下去。
    風少正沉默地聽著,眼神深處翻湧著複雜的情緒。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卻字字清晰,如同在陳述一個冰冷的真相:“重點就在這裏。不僅是你我。那份名單上……除了我們兩個,還有另外十八個名字。”他看向王洛,目光銳利,“一共二十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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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個?”王洛猛地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涼氣,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他蘇醒後,父母憂心如焚,將他牢牢看護在家中,生怕他再出半點差池。關於其他昏迷者,他僅僅是從父親口中模糊得知將軍府的少帥風少正也是其中之一。此刻聽到確切數字,而且還是如此精準的“二十”,一個念頭瞬間擊中了他!他聲音發顫,帶著難以抑製的恐懼,仿佛那個名字本身就帶著血腥氣:“也就是說……當時……被擄到雙魚寨的所有人……都……都在這裏‘重生’了?”提到“雙魚寨”三個字時,他身體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眼神裏充滿了本能的驚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血腥與絕望的牢籠。
    風少正的目光緊緊鎖在王洛臉上,那眼神複雜難辨,有洞悉一切的銳利,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歎息:“有一個人……不在名單上。”
    “誰?”王洛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風少正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仿佛吐出這兩個字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聲音幹澀而沉重:“李穆。”
    “李……李穆?”王洛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恐的顫抖,“阿……阿正哥……你……你說李穆他……他該不會是……”他不敢說出那個最壞的結果,隻是用充滿恐懼和祈求的眼神望著風少正,仿佛希望他能立刻否定這個可怕的猜測。
    風少正沒有立刻回答。他轉過身,再次望向窗外那片倒懸的、死寂的墨藍色海域,陽光穿透厚重的海水,在庭院裏投下慘綠而扭曲的光斑。他的背影在光線下顯得有些孤寂,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與篤定:
    “如果福伯給我的名單沒有錯漏……”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砸在冰冷的地麵上,“那麽李穆……他大概率……已經不在了。”他緩緩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王洛慘白的臉上,那眼神裏帶著一種洞悉真相的殘酷清明,“畢竟……那最後炸裂的、吞噬一切的金光……正是從他體內爆發出來的。”
    “……”
    王洛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呆呆地望著風少正,仿佛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眼眶迅速泛紅,一層濃重的水汽迅速彌漫開來,模糊了視線。滾燙的淚珠再也無法承載那份沉甸甸的悲傷與無力感,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地滾落下來,砸在簇新卻顯得格外冰冷的衣襟上。
    風少正的目光落在王洛身上,看著他瘦小的肩膀因悲傷而微微顫抖,心頭湧起一陣酸澀的疼惜。這個少年,從他還是個在村子裏無依無靠的小乞丐時起,就固執地跟在他身後,像條甩不掉的小尾巴。那時,村裏人嫌他晦氣,避之不及,唯有王洛一家,用樸實的善良和熱騰騰的飯菜,給了他冰冷世界裏唯一的暖意。這份情誼,早已超越了尋常的鄰裏之誼,更像是血脈相連的羈絆。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伸出手,寬厚的手掌帶著安撫的力量,輕輕落在王洛微微聳動的肩頭。那手掌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去,帶著無聲的慰藉。
    “還有一件事……”風少正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仿佛接下來的話語會再次刺痛眼前這個強忍悲傷的少年,“你需要知道。”
    王洛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胡亂地用袖子抹去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努力挺直了脊背。他抬起頭,眼眶依舊通紅,水汽未散,但眼神裏卻強行注入了一股倔強的光,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努力顯得平靜:
    “阿正哥,你說吧。我……我扛得住。”他用力抿了抿嘴唇,仿佛在給自己打氣。
    風少正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複雜,包含著擔憂、不忍,還有一絲必須告知真相的決然。他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清晰而沉重:
    “那份名單上……還有一個人,也在回溯雨發生時暈倒了。”他頓了頓,目光緊緊鎖住王洛的眼睛,“這個人……你也認識。”
    “誰?”王洛下意識地追問,聲音裏帶著一絲茫然和緊張。他飛快地在腦海中搜尋著名單上那些熟悉的名字,試圖找出那個可能被遺漏的“認識”的人。
    風少正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沉默地看著他,那短暫的沉默仿佛帶著千鈞之力,讓王洛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李花花。”風少正終於吐出了這個名字。
    “李花花?”王洛一愣,眉頭瞬間擰緊,臉上寫滿了困惑和不解,他幾乎是脫口而出,“不,阿正哥,我不認識這個人!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他用力搖頭,試圖將這個陌生的名字從腦海中甩開。
    風少正的眼神變得銳利而深邃,仿佛能穿透王洛此刻的迷茫,直達記憶深處那個被刻意遺忘的角落。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揭開塵封已久的封印:
    “不,我們都聽過這個名字。”他向前微微傾身,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揭示隱秘的肅殺感,“就在雙魚寨……最後那場血戰裏……三當家趙剛,他曾經嘶吼著提到過這個名字。”
    風少正的目光如同實質般釘在王洛臉上,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那個將兩個截然不同的身份瞬間連接起來的名字:
    “李花花……就是二當家‘月季’。”
    王洛的眼睛驟然瞪大,瞳孔在瞬間收縮如針尖!他臉上的困惑如同被颶風掃過,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窒息的、難以置信的驚駭!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胸腔裏那顆狂跳的心髒,擂鼓般撞擊著耳膜。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燙傷了一般,臉色在震驚中褪得一片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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