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如鯁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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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洛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聲音裏帶著明顯的不安:“阿正哥...你說的是真的嗎?萬一...萬一真的來抓我們怎麽辦?”他下意識地環視四周,仿佛那個危險的身影隨時會從角落撲出來。
    風少正微眯起眼,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滯的夜色,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洞悉內情的篤定:“放心,至少在眼下的局麵裏,她不會。”他轉向王洛,眼神銳利,“別忘了,她和我們沒什麽不同——我們都不過是闖入這個世界的‘外來客’,一樣要戴著這層陌生的身份度日。
    他話鋒陡然一轉,拋出一個更具重量的問題:“阿洛,”風少正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探尋,“告訴我,你想回去嗎?回到那個真正屬於我們...或者說曾經的我們的世界?”
    王洛一怔,隨即低下了頭。新“爹娘”關切的臉龐、這幾日的悉心照料……那些真實的溫暖從他心頭掠過,他甚至能感覺到臉頰微熱。在剛剛醒來的那幾日,當舊世界的記憶還被新軀殼的安逸衝得模糊時,“不如就留在這裏”這樣的念頭確實動搖過他。
    他沉默了數息,最終還是抬起頭,眉宇間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迷茫:“這裏的爹娘...待我極好。剛醒那幾天,我也真的動搖過,想過安分留下算了...”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困惑,“但不知道為什麽,總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叫囂,格格不入,好像我身上每一寸都在排斥著這個‘安逸’。我不屬於這裏,阿正哥...這種感覺,蓋過了所有。”
    說完,他像是本能地尋求依靠,又補了一句,眼中滿是信賴:“我聽阿正哥的。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風少正看著他那副毫無保留依賴的模樣,不由得搖頭失笑,帶著些許無奈也帶著幾分縱容:“你啊...你這小腦袋瓜,什麽時候能自己真正拿一回主意?”
    那笑容很快就沉澱下來,被一種凝重的神情取代。
    他站起身,走到門邊,推開半扇門。屋外沉悶的空氣湧了進來,帶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潮濕氣息。“好了,胡思亂想無用。”風少正的聲音恢複了慣有的沉穩決斷,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別悶在屋子裏了,陪我去外麵透透氣。”他目光投向更深沉的夜空,眉宇間凝起一道深刻的銳利紋路,沉聲道:“是時候動起來了...我有種非常強烈的預感,像有什麽事馬上要發生了。”
    午膳過後,廳堂裏彌漫著飯菜的餘香和一種揮之不去的沉悶。風烈將軍本想歪在寬大的太師椅上小憩片刻,驅散連日來的疲憊。他向後靠去,沉重的身軀壓得椅背發出輕微的呻吟。然而,眼皮剛闔上,頭頂那片倒懸的、深不見底的墨藍色汪洋便如同巨大的陰影,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驅散了所有睡意。
    他煩躁地睜開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景象。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海水,在庭院裏投下慘綠而扭曲的光斑,仿佛整個將軍府都被浸泡在某種不祥的液體裏。梟虎城表麵上維持著運轉,市井喧囂依舊,但風烈深知,恐懼如同無形的瘟疫,正在城中悄然蔓延。酒肆茶坊裏的竊竊私語,街頭巷尾行人匆匆的腳步和不時抬起的、充滿憂慮的仰望,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同一個擔憂——頭頂這片懸而未決的海洋,何時會傾盆而下?若非城外濃霧彌漫,伸手不見五指,徹底封鎖了所有出路,恐怕此刻的梟虎城早已十室九空。
    就在風烈被這沉重的思緒壓得眉頭緊鎖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抬眼望去,隻見風少正步履沉穩地走來,身後跟著那個新來的小書童王洛。少年王洛亦步亦趨,眼神裏帶著初入將軍府的拘謹。
    “孩兒拜見父親。”風少正走到近前,躬身行禮,聲音清朗。
    “王洛拜見老爺。”王洛緊隨其後,也學著樣子,恭敬地行了個禮,動作略顯生澀。
    風烈看著兒子略顯蒼白但精神尚可的麵容,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些許,語氣也溫和下來:“正兒,今日身體可好些了?頭還暈不暈?胸口可還發悶?”一連串的關切脫口而出。
    風少正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謝父親掛念,孩兒已無大礙,精神也好了許多。”
    “那就好,那就好。”風烈連聲應著,緊繃的神經似乎也放鬆了一絲。他注意到兒子此刻前來,想必有事,便問道:“正兒現在過來,可是有事要問為父?”
    “是的,父親。”風少正應道,語氣自然流暢,“方才與王洛交談,甚是投緣。孩兒在房中悶了數日,也想出去透透氣,活動一下筋骨。正好順路去王侍衛府上拜訪一趟,當麵感謝他這些年的辛勞和王洛的陪伴。特來向父親稟明,還望父親準許。”
    風烈聞言,沉吟片刻。他下意識地又瞥了一眼窗外那片令人心悸的倒懸海,心中不免擔憂:“你大病初愈,身子骨還需將養。出門……是否需要老福陪著?也好有個照應。”他提到福伯時,語氣裏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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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少正神色從容,輕輕搖頭:“父親放心,有王洛在身邊照應便足夠了。王侍衛府邸離此不遠,孩兒隻是稍作走動,不會走遠,更不會耽擱太久。福伯事務繁忙,就不必勞煩他了。”
    風烈看著兒子堅定的眼神,又看了看一旁站得筆直、努力做出可靠模樣的王洛,最終點了點頭:“也罷,隨你。隻是切記,莫要逞強,早些回來。這身子骨最怕反複,可別落下病根。”他最後一句叮囑,帶著父親特有的嚴厲與關切。
    “孩兒謹記父親教誨。”風少正再次躬身,“孩兒告退。”
    “王洛告退。”王洛也連忙跟著行禮。
    人行完禮,便轉身,腳步輕緩地退出了大廳,留下風烈一人,重新將目光投向那片懸於頭頂、仿佛隨時會吞噬一切的深藍。廳堂內再次陷入一片沉滯的寂靜,隻有窗外詭異的光影在無聲流動。
    將軍府沉重的大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午後略顯慵懶的陽光,勉力穿透頭頂那片令人窒息的海水屏障,在石板路上投下晃動的、帶著幽綠水紋的光影。
    剛跨下最後一級石階,王洛就忍不住轉向風少正,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聲音壓得又低又輕快:“阿正哥,你真要去我家啊?”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既有期待,又有幾分小孩兒領新朋友回家的興奮勁。
    風少正側過頭,看著王洛那副帶著點小心的雀躍模樣,不由得失笑。太陽的餘暉將他唇角揚起的弧度映得格外柔和。“當然要去,”他語氣肯定,“於情於理,我這個‘拐帶’了你這位王家大少爺的人,總得親自登門拜謝一聲,免得你爹娘疑心我真把你綁了去賣咯。”說著,他極其自然地伸出手,食指在王洛微微沁汗的鼻尖上輕輕一劃,留下一點帶著兄長親昵的暖意。
    指尖那微癢的觸感讓王洛縮了下脖子,隨即臉上的忐忑一掃而空,瞬間被純粹的興奮點亮:“好哦!哎呀,正好,我娘今早烙的大餅可香啦!那個餅啊,外皮酥脆金黃,一層層薄薄的旋兒,咬下去都是麥香和油香……不過,”他聲音低了下來,帶著點小懊惱似的拍拍自己的肚子,“咱倆剛啃完午飯,肚子滾圓,怕是沒啥口福咯。” 但這小小的遺憾隻持續了一瞬,他的興致又重新高漲起來,話匣子徹底打開,步子也跟著變得輕快,幾乎是一路蹦躂著往前走。
    “對了,阿正哥,你是不知道,我爹那力氣大得呀,簡直像山裏的熊瞎子!”王洛一邊走一邊比劃,模仿著掰手腕的樣子,“我和他掰手腕?嘿,別說手腕子,我連他一根小指頭都掰不過!”他講得眉飛色舞,臉上是不帶絲毫陰霾的光彩,“還有還有,我娘釀的桑葚酒……”
    王洛嘴裏滔滔不絕,全是家裏的瑣碎:娘親烙餅的爐火有多旺,爹爹劈柴時那木頭發出怎樣脆響的爆裂聲,屋後爬滿青藤的土牆在夕陽下看著有多安穩。字字句句,都裹挾著濃濃的煙火氣,和一種紮實落地的溫暖。那份從他眉梢眼角流瀉出來的、純粹的幸福感,幾乎要在這條被倒懸海陰影籠罩的街道上,點亮一片小小的光亮。
    風少正安靜地走在他身邊,聽著那些細碎而溫暖的描述。他看著少年臉上無憂的笑容,感受著他話語間那種對新家發自內心的接納與依戀。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悄然漫過心間。不僅僅是王洛——就連風少正自己,在這個瞬間,聽著這尋常人家最樸實的幸福,看著王洛臉上純粹的光,心頭那片堅硬如冰的舊世界壁壘,竟也罕見地動搖了一絲縫隙。一種想要暫且放下一切紛擾、就此沉溺於這片安穩日常的衝動,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纏住了那顆曆經生死飄搖的心。
    這世界的表象,竟是如此溫柔,讓人忍不住心生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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