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坡，丁字貳佰壹拾壹號院。
    與前一日演武場上的喧囂鼎沸判若兩個世界，小院在午後顯得格外寂靜，隻有風吹過老舊窗欞發出的細微嗚咽聲，以及屋內偶爾傳來的、壓抑著的痛苦呻吟。
    屋內，藥香與淡淡的血腥氣混合，彌漫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中。
    王洛仰麵躺在硬板床上，臉色蠟黃，嘴唇幹裂，往日裏龍精虎猛的模樣蕩然無存。他胸口纏著厚厚的繃帶，隱隱有血跡滲出，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肋骨和受損的內腑，帶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即便是昏睡中也緊皺著眉頭，不時發出無意識的、痛苦的悶哼。玄龜盾斜倚在牆角，盾麵上那道深刻的斬痕無聲訴說著之前的慘烈。
    風少正的情況稍好，但同樣不容樂觀。他靠坐在另一張床上，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氣息微弱。肋下也多處包紮，那是被於莫然劍氣罡風所傷的痕跡。更嚴重的是內腑的震蕩和氣血的巨大虧空，讓他連抬手都顯得異常艱難。他的眼神雖然依舊清明，卻難掩深深的疲憊。
    “咳……水……”王洛在昏沉中發出嘶啞的囈語。
    一直守在屋內的伍言立刻起身。他穿著素淨的青衫，神色沉穩，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他快步走到桌邊，倒了一碗一直溫著的清水，小心地扶起王洛的頭，一點點地喂他喝下。動作熟練而輕柔，與他平日練拳時的剛猛截然不同。
    “慢點，阿洛。”伍言低聲安撫，又取過幹淨的布巾，仔細擦去王洛嘴角的水漬和因疼痛滲出的冷汗。
    喂完王洛，伍言又走到風少正床邊，遞過另一碗清水：“風兄，你也喝點。”
    風少正微微頷首，接過碗的手微微顫抖，伍言下意識地想扶，卻被風少正用眼神製止。他艱難地自己將水喝完，將空碗遞回，聲音沙啞：“多謝伍兄。”
    伍言搖搖頭，接過碗，看著兩人慘狀，眉頭緊鎖：“你我之間，何須言謝。隻是沒想到此次小比，竟會慘烈至此……”
    風少正眼神微暗，沒有接話，隻是下意識地又按了按自己纏滿繃帶的左臂。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略顯嘈雜的腳步聲和喧嘩聲，打破了小院的寧靜。
    “風師弟！風師弟可在？我等特來探望！”
    “恭喜風師弟一戰成名，躋身前五十一啊！”
    “風師弟傷勢如何？我等帶了些療傷丹藥，聊表心意……”
    聲音紛雜，透著熱絡和討好。
    伍言眉頭立刻皺起，臉上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煩。他對風少正低聲道：“你且歇著，我去看看。”
    說完，他起身走出屋子，反手輕輕掩上房門，隔絕了外麵的喧鬧。
    院門外，果然聚集了七八個弟子，有麵熟的，也有完全陌生的。個個臉上堆著熱情的笑容，手裏或多或少都提著些東西，或是丹藥瓶，或是滋補的藥材禮盒。
    見到伍言出來，眾人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
    “伍師兄！風師弟可方便見客？”
    “是啊是啊，我等對風師弟敬佩不已，特來結交一番！”
    “小小薄禮，不成敬意，還請伍師兄代為轉交風師弟……”
    伍言站在院門內，身形並未讓開，隻是麵無表情地掃視了一圈眾人，目光沉靜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讓喧鬧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他抱了抱拳，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多謝諸位同門好意。風師弟與王師弟傷勢沉重，需絕對靜養，不便見客。諸位的心意，伍某代他們心領了。若無他事，還請回吧。”
    眾人聞言，臉上熱情的笑容頓時有些僵硬。
    一個尖嘴猴腮的弟子不甘心，擠上前笑道：“伍師兄，我們就進去看一眼，說兩句話就走，絕不打擾風師弟休養……”
    伍言目光驟然一冷，如同寒冰般刺向那人，聲音也沉了下去：“我說了，不便見客。聽不懂嗎？”
    那弟子被伍言的目光看得心裏一哆嗦，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訕訕不敢再言。
    另一位看似老成些的弟子連忙打圓場：“伍師兄莫怪，我等也是關心則亂。既然風師弟需要靜養，我等自然不敢打擾。這些薄禮……”
    “不必了。”伍言直接打斷，語氣斬釘截鐵，“療傷之物，宗門自有供給，不勞諸位費心。諸位請回吧。”
    他的態度堅決無比，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身上那股煉體五階沉穩凝練的氣息微微透出，雖不咄咄逼人，卻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嚴。
    眾人麵麵相覷，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但看著伍言那副“一夫當關”的冷硬模樣，也知道今日絕無可能進去了。最終，隻能悻悻然地說了幾句“那改日再來探望”、“風師弟好好休養”之類的場麵話，將帶來的禮物放在院門口，灰溜溜地轉身離去。
    伍言看著那些人遠去的背影，尤其是其中幾個眼神閃爍、之前分明與石威、劉四海等人走得近的家夥，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
    “牆頭草……”他低聲啐了一句，轉身毫不留戀地關上院門，將那些所謂的“心意”徹底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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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屋內，藥香依舊，王洛似乎又陷入了昏睡，呼吸依舊沉重。
    風少正抬眼看向伍言，輕聲道：“又勞伍兄費心了。”
    伍言擺擺手，神色恢複了之前的溫和：“些須小事，何足掛齒。這些人，無非是見你展露實力，又得了宗門些許關注，想來燒燒冷灶，攀攀交情罷了。真心實意者，寥寥無幾。你現在最需要的是靜養，而非這些虛情假意的應酬。”
    他走到桌邊，拿起蒲扇，小心地扇著爐火上煎著的藥罐，苦澀的藥味更加濃鬱起來。
    “安心養傷，”伍言的聲音沉穩而可靠，“外麵的一切，有我。”
    風少正看著伍言忙碌而堅定的背影，心中微暖。在這強者為尊、利益交織的落劍門中，這份不摻雜質的同門情誼，顯得尤為珍貴。他緩緩閉上眼，將外界的紛擾摒棄在外，全力運轉起微弱的功法，配合藥力，開始緩慢而艱難地修複著受損的身體。
    正午的陽光透過稀疏的窗欞，在簡陋的屋內投下幾塊懶洋洋的光斑，空氣中彌漫著濃重而苦澀的藥味，混雜著一種傷者特有的、虛弱的氣息。伍言正坐在原先許靈宏那狹小卻整潔的房間內，小心翼翼地控製著手中蒲扇的風力，看顧著爐火上咕嘟作響的藥罐。王洛粗重的、帶著痛楚的鼾聲和風少正微不可聞的調息聲從隔壁傳來，構成這寂靜午後的主旋律。
    就在這時，院門外再次傳來了不疾不徐的敲門聲。
    伍眉頭下意識地皺起，頭也沒抬，帶著幾分不耐揚聲道：“說了多少次了！風師弟和王師弟需要靜養，不見客！請回吧！”這幾日，他早已習慣了這般打發那些聞風而來的拜訪者。
    門外靜默了一瞬，隨即一個清朗中帶著些許無奈笑意的聲音響起：“連我也不行嗎？”
    伍言扇動蒲扇的手猛地一頓，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為恍然和些許尷尬。他立刻放下蒲扇，快步走出小屋，拉開了院門。
    門外站著的，正是身著梅家標誌性淡紫鑲邊勁裝的梅雲淵。少年身姿挺拔，眉眼間帶著梅家特有的清傲，但此刻臉上並無倨傲，反而有一絲關切。
    “哎呀！抱歉抱歉！”伍言連忙拱手，臉上露出真誠的歉意笑容，“原來是梅兄駕臨！我還以為是那些聞著味兒就來、趕也趕不走的鬣狗呢，言語冒犯，梅兄千萬海涵！”
    梅雲淵不在意地擺擺手，目光越過伍言的肩膀，向院內主屋方向望了望，語氣帶著關切：“無妨，伍兄也是盡責。我姐聽聞他二人傷勢不輕，頗為掛心。男弟子居所她不便親自前來，便遣我過來看看。他們……情況如何？”他刻意壓低了聲音，似是怕打擾那裏休養的人。
    伍言側身將梅雲淵讓進院子，輕輕掩上門，歎了口氣道：“多謝梅姑娘和梅兄掛念。傷勢看起來是挺嚇人，皮開肉綻，內腑也受了震蕩。不過……”他語氣一轉，帶上了一絲慶幸，“趙長老叫停得及時，於莫然那搏命一擊並未完全落下，總算沒傷到根本元氣和修煉根基。眼下看著慘烈，實則多是皮肉之苦和氣血虧空，好生將養一段時日，應無大礙。”
    梅雲淵聞言，神色稍鬆，點了點頭：“那就好。”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物，遞向伍言。
    那是一個做工極為精致的素色錦緞香囊，麵料柔軟，邊角以同色絲線繡著細密的、寓意平安康健的纏枝紋樣。最引人注目的是香囊正麵，用稍深的紫色絲線，以極其靈動的針法繡著一朵含苞待放的、栩栩如生的冰晶玉蘭。這圖案風格清冷別致，一望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且極可能便是梅知憶親自繡製。
    “這是我姐讓我帶來的，”梅雲淵解釋道，語氣自然，“裏麵裝了些梅家秘製的‘雪玉生肌散’和‘百草凝元丹’。藥效嘛……”他微微揚了揚下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家族自豪，“想必比宗門丹房發放的那些普通貨色要強上一些。對外傷愈合、內腑溫養、以及快速補充虧損氣血都有些獨到之處。”
    伍言接過那尚帶著一絲淡淡冷梅幽香的香囊，入手微沉，顯然裏麵的丹藥分量十足且保存精心。他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暖流和感激。梅家以丹藥醫術立家，其獨門丹藥在外有價無市，極為珍貴。這份禮物，不僅僅是雪中送炭，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
    他鄭重地握緊香囊，對著梅雲淵深深一揖：“梅姑娘和梅兄此番情誼，伍某代風兄和王兄，感激不盡！此等厚贈，實在是……”
    梅雲淵伸手虛扶了一下，打斷了他的客套話，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伍兄言重了。你我本就是清江城人士，同氣連枝理是應當。更何況此次小比，大家同曆風波，更應互相照應。些許丹藥，能助他們早日康複便好，不值一提。”
    他頓了頓，又道：“既如此，我也不多打擾了。讓他們好生休息。若丹藥不夠，或是另有需要，可隨時來乙字區域尋我。”
    伍言再次鄭重道謝：“一定！梅兄慢走。”
    梅雲淵點了點頭，不再多言，轉身瀟灑地離去。
    伍言站在院中，目送梅雲淵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盡頭，這才低頭看向手中的香囊。那朵冰晶玉蘭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仿佛帶著某種清冷而堅定的力量。他輕輕嗅了嗅那淡雅的冷梅香氣，心中感慨萬千。與之前那些趨炎附勢之徒相比，梅家姐弟這番舉動，無疑真誠得多。
    他小心地收好香囊，轉身回到煎藥的爐火前，繼續之前的看顧工作，但心情卻輕鬆了不少。有了梅家這些靈丹，風少正和王洛的恢複，想必能更快一些了。
    屋內，淡淡的藥香中，似乎也悄然融入了一縷清冷的梅香，驅散了幾分傷病帶來的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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