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舊塚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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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入小風坡的地界,一股難以言喻的蕭瑟感便撲麵而來,沉甸甸地壓在三人心頭。
    記憶裏那個雞犬相聞、炊煙嫋嫋、充滿了生氣與喧鬧的小村落,此刻卻像是被一層無形的灰霾籠罩著。通往村子的泥土路兩旁,原本整齊的田壟顯得有些荒蕪,幾塊田地甚至明顯荒廢了,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在風中無力地搖曳。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混合著草木腐爛和某種不安氣息的味道,取代了往日熟悉的炊煙和泥土芬芳。
    村口那棵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的老槐樹依然佇立著,但樹下卻空蕩蕩的,不見了記憶中總是聚在一起納鞋底、嘮家常、笑聲不斷的嬢嬢嬸嬸們。隻有幾片枯葉在樹下打著旋兒,更添幾分寂寥。
    偶爾有幾個村民匆匆從低矮的土坯房裏出來,或是扛著農具,或是提著水桶,但無一例外都低著頭,步履匆匆,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緊張和疲憊,眼神警惕地掃過四周,尤其是遠處的山林方向,仿佛隨時在提防著什麽。看到風少正這三個明顯是外來的陌生麵孔,他們的眼神先是驚疑,隨即露出更深的戒備,迅速低下頭,加快腳步躲回屋裏,或是拐進另一條小巷,仿佛躲避瘟神一般。
    整個村子,靜得讓人心慌。
    王洛臉上的興奮和期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的壓抑。他走在最前麵,腳步不再輕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厚厚的積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環顧著四周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銅鈴大的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濃濃的心疼。
    “怎麽會……變成這樣……”他喃喃自語,聲音有些沙啞,“以前不是這樣的……李婆婆她們……每天都在樹下的……”
    風少正沉默地跟在他身側,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處細節——牆角新增的爪痕、幾戶人家窗口用木條加固的痕跡、空氣中那絲極淡的、屬於野獸的腥臊臊氣……他的心也一點點沉了下去。獸患的嚴重程度,恐怕遠超任務描述。
    伍言亦是麵色凝重,低聲道:“村民驚懼至此,看來那狼群為禍非輕,且絕非一日了。”
    就在這時,前方一個低矮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佝僂僂著背、頭發花白、左腿有些瘸的老人,吃力地扛著一根掛著兩個空木桶的扁擔,顫巍巍地邁出門檻。他似乎打算去村邊的水井打水,但腳步虛浮,顯然很是吃力。
    “老人家小心!”王洛一個箭步上前,穩穩扶住老人,接住了扁擔。
    老人驚魂未定,連聲道謝,渾濁的目光落在王洛臉上,忽然頓住了。他眯縫著眼,仔細辨認著,嘴唇哆嗦起來:“你……你是……”
    王洛看著老人熟悉的麵容,尤其是那條瘸腿,心中一酸,努力擠出笑容:“李叔!是我啊!您認不出我了嗎?”
    “老王家的……洛兒?!”李叔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抓住王洛的手臂,老淚瞬間湧出,“真是你?你沒死?你回來了?山神爺開眼啊!”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滿是愧疚,“當年……當年要不是為了替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你也不會被那幫天殺的山賊擄了去……李叔對不住你啊!”
    王洛鼻子一酸,連忙搖頭:“李叔,別這麽說!都過去了!您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李叔淚眼婆娑,激動地拍著王洛的胳膊,目光下意識地轉向他身後的兩人。當他的視線掠過伍言,最終落在風少正臉上時,他臉上的激動和喜悅如同被冰水澆淋,瞬間凝固、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驚駭與恐懼,仿佛看到了什麽不祥之物。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風少正,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縮去,聲音尖銳而顫抖,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慌:“你……你是那個……風家的……天煞……孤……星?!”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眼神渙散,仿佛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回憶:“他回來了……怪不得……怪不得近來禍事不斷……狼群……原來是他回來了……”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伍言眉頭驟然鎖緊,他敏銳的目光在李叔那充滿原始恐懼的臉上和身旁驟然沉默的風少正之間快速掃過。他看到了老者對風少正那毫不掩飾的、深入骨髓的畏懼,也看到了風少正臉上那一閃而逝的、極其細微的僵硬,以及隨即覆上的、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王洛臉上的激動也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錯愕、尷尬,以及一絲憤怒。他急忙想開口:“李叔!你胡說什麽!那都是以前……”
    風少正卻在此刻開口了,他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剛才那剜心刺骨的指責從未響起。他甚至微微彎起嘴角,露出一抹極淡的、卻帶著無形距離感的笑容,打斷了王洛的話:
    “沒關係。”他看向王洛,眼神平靜,“阿洛,你先帶伍兄去見叔叔阿姨吧。他們一定等急了。”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李叔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那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我也……回自己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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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風少正的家與王洛的家僅僅一牆之隔,是彼此喊一聲就能聽到的距離。但此刻,從他平靜的話語中,王洛卻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深不見底的距離感。那不僅僅是對村民舊日偏見的回避,更是一種主動劃下的、不願因自身而牽連好友的界限。他選擇獨自承受那份被視為“不祥”的重量,悄然退後,將空間留給即將團聚的溫暖。
    王洛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卻被風少正那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止住了。他看著風少正對伍言微微頷首示意,然後便轉身,獨自一人,沿著那條熟悉又陌生的小路,向著那扇緊閉的、或許早已積滿灰塵的家門走去。他的背影挺直,步伐平穩,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仿佛與周圍的一切,與那即將發生的久別重逢的喜悅,徹底隔離開來。
    李叔仍在一旁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沉浸在對“天煞孤星”歸來的恐懼之中。
    王洛望著風少正漸行漸遠的背影,拳頭緊緊攥起,心中充滿了無力感和憤懣懣。伍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先去看你父母吧。風兄他……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
    王洛重重歎了口氣,隻能壓下情緒,攙扶著仍在瑟瑟發抖的李叔,心情複雜地走向自己家的方向。重逢的喜悅,已被蒙上了一層沉重的陰影。
    不久後,風少正站在那扇熟悉的、卻又無比陌生的木門前。門板因為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而變得灰敗不堪,上麵布滿了裂紋,一角已經有些腐朽塌陷,門軸也歪斜著,仿佛輕輕一推就會徹底散架。
    家。
    這個字眼在他心中泛起,帶來的不是溫暖,而是一種遙遠而冰冷的空洞感。對於風少正而言,“家”更像是一個模糊而疼痛的印記,烙印在記憶的最深處,卻被時光衝刷得褪色而疏離。
    他還記得,很小的時候,這扇門後也曾有過短暫的炊煙和並不算熱烈、卻真實存在的溫暖。父母的身影是模糊的,印象裏母親總是沉默地操持著家務,父親則時常背著獵弓早出晚歸,身上帶著山林和野獸的氣息。但那一切,都結束得太早,太突然。
    後來……後來便是村中獵戶們沉重的歎息和躲閃的目光帶來的消息。上山采集的父母,遭遇了罕見的猛獸突襲,屍骨無存。他就這樣,在一夜之間,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天煞孤星”的名號,或許從那時起,便悄然纏上了他。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的複雜情緒,伸出手,輕輕推在那冰涼粗糙的木板上。
    “吱嘎——哐啷——”
    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呻吟般的扭曲聲響,門板向內歪斜著打開,帶起一陣簌簌落下的灰塵。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陳腐、潮濕和塵土的味道撲麵而來,如同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墳墓驟然開啟,帶著無聲的排斥,驅趕著這位不請自來的訪客。
    風少正微微側頭,避開那撲麵而來的塵霾,邁步跨過了門檻。
    院子裏的景象,比他想象的更為荒涼。曾經被母親打理得還算齊整的小院,早已被半人高的枯黃雜草徹底占領。這些雜草在風中無力地搖曳著,發出沙沙的聲響,更反襯出此地的死寂。它們瘋狂地生長,仿佛在宣告誰才是這裏真正的主人,而風少正,這個名義上的主人,反而成了突兀的、不受歡迎的闖入者。
    他踩著厚厚的落葉和幹枯的草莖,腳下發出窸窣窣窣的碎裂聲,在這極致的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幾步走到屋門前,這扇門同樣破敗,甚至沒有上鎖——一個早已沒有值得守護之物的家,鎖與不鎖,又有何區別?
    他再次推開屋門。
    更大的塵浪洶湧而出,在從門口透進來的微光中翻滾飛舞,如同無數細小的、充滿敵意的精靈。光線透過窗欞欞上破損的窗紙,投下幾道昏黃的光柱,照亮了屋內的一切。
    空蕩,死寂,破敗。
    僅有的幾件簡陋家具——一張歪腿的木桌,兩把散架的凳子,一個空蕩蕩的、連門都掉了一半的破舊櫃子——上都覆蓋著厚厚的、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灰塵。蛛網如同灰色的幔帳,從房梁角落垂落,隨著氣流的擾動輕輕晃蕩。牆壁上糊的泥坯大片剝落,露出裏麵枯黃的草莖和土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萬物都在緩慢腐朽、歸於塵土的絕望氣息。
    這裏沒有一絲一毫曾有人生活過的溫暖痕跡,沒有留下任何值得懷念的物件,隻有被時光和無情的遺忘共同侵蝕後的殘骸。它冰冷地拒絕著任何情感的投射,尤其是風少正那份本就無處安放的、對“家”的微弱想象。
    風少正靜靜地站在屋子中央,任由灰塵落滿他的肩頭。他環視著這片廢墟般的景象,心中沒有預想中的悲慟,反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空洞。這裏,比他記憶中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更像他內心的寫照——荒蕪,孤寂,被遺棄,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仿佛能聽到這破屋無聲的質問:你為什麽回來?這裏早已沒有你的容身之處。
    他緩緩閉上眼睛,感受著這份深入骨髓的孤寂。或許,李叔那恐懼的眼神,村民們的避之不及,與眼前這片廢墟,才是他真正的“家”最真實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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