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盡皆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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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呦,來了?”
    莫念好像隻是打了個招呼,嘮嘮家常一樣對樵夫舉起了手。“你二叔和三叔人呢?見過他們沒有?一轉眼的功夫不知道跑哪裏去了。”
    “死了。”樵夫冷淡地回答道,手中的斧頭不停往下滴著血。“如今在水底下陪我娘呢。”
    “哦。”莫念點點頭。“那,假冒織女的那個鬼魂呢?”
    “也殺了。”
    樵夫牛剛強捂嘴咳嗽了兩聲,咳出來的鮮血都帶著濃重的陰氣。
    “順帶一提,她應該不是假冒的。《天王解經注》在我手裏已經很久了,之所以最近才翻開,就是為了殺死這個膽敢來這裏觸犯我娘葬身之地的家夥。
    她有幾分神通,不是那邊經書,我打不過他。”
    莫念點了點頭,又問道。“那本書告訴你什麽了?”
    “很多。自從那天老黃牛將它撿來以後,我夜夜枕著它入眠。它告訴了我很多我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
    牛剛強漠然地甩了甩手上的汙血。有些飛濺到了斧柄糾纏的淡紅色紗衣上,卻沒有沁進去,反而化作了一滴滴的血珠,滴落在地麵上,真有幾分天衣無縫,纖塵不染的意思,也不知是是何人的血將它染成這樣的。
    “它告訴我,那時候我爹和我娘其實並不恩愛。在外人眼中,他們是恩愛非常,如膠似漆的一對。在幼年我的麵前,他們更是和和氣氣,喜笑顏開。”
    牛剛強如此說道。
    “當然,誰會在孩子麵前表達出自己對丈夫的不睦呢。
    我隻是當聽不見罷了。每當他們哄我入睡時,我都會躲進被子裏,蒙住頭,努力裝作沒聽見門外的吵鬧聲。一開始他們還顧忌。後麵可能是我演得很好還是他們不想忍了,就開始每天吵,夜夜吵,吵得我睡不著覺。
    那時候爹爹開始抽旱煙,娘大晚上的就哐當哐當地開始織布。有時候還會衝進來問我,到底喜歡跟娘還是跟爹。
    那個時候我就會裝作睡著了。到後來,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睡著了沒睡著。”
    牛剛強說到這裏,邁步向湖的這邊走來。大燈謠和婉兒頓時緊張戒備起來。可他卻是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不緊不慢地提著斧頭走來,渾然不顧自己的眼角開始流出散發著陰氣的血液,麵目猙獰,神色輕鬆。
    “後來二嬸送了我那個枕頭。我把《天王解經注》塞進去,聽它在我耳邊念叨,我就感覺踏實了,回家了。”
    “它跟我聊了很多事情。比如說,當時其實是我娘先跟三叔勾搭上的。
    他雖然號稱大炮,可從來不幹欺負別人婆娘的事情,更別說是他的親大哥了。當時是我娘在這裏洗澡,被他撞見了。然後有了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我娘親手編了這些枝葉做的籬笆和幕布。她是我們村手最巧的,做這種事手到擒來。三叔原本不願意的,可看著她坐地上編的這麽辛苦,還是選了一棵樹砍倒,把斷麵細細打磨光滑,剛夠他們兩人坐下,肩並著肩聊天——他喝多了的時候告訴我這是他年輕的時候勾搭女人的招數。
    我不信,他年紀這麽大了還娶不到老婆,哪裏來的經驗教給我?可若不是《天王解經注》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他勾搭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大嫂,他不娶老婆也是因為我娘。”
    “他不是個好弟弟,也不是個好父親。”莫念插了一句嘴,袖中的法訣一轉。“但他盡力了。”
    牛剛強隨意地點點頭,擦去臉上的汙血。“可能吧。我也不在乎。”
    “反正他們這些人都這樣的。一邊從小就痛恨自己的父親,可長大了,控製不住自己的脾氣,又將那種方式施加在自己孩子的身上。總認為孩子什麽事情都不懂,就可以隨意打罵,使喚——養兒防老嘛,反正大家不都這麽做嗎?”
    婉兒和大燈謠不安地對視了一眼。這可不像是一個放牛娃能說出來的話。
    可牛剛強雖然從來沒看過她們一眼,卻聽到了她們的心聲一樣。繼續說道。
    “這些話也不是他們教我的,是二叔告訴我的。
    我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我。他告訴我說我有天賦,比他小時候還聰明。他考不上秀才了,但我說不定可以。他說他要攢錢,讓我去私塾讀書哦,考個童生,離開牛家村。我說炮叔不會放我走的,他還指著我給他做飯,給他養老呢。二叔說你別聽老三瞎說,你不能毀在他手上。
    我原以為他是愛我的。就像我愛他一樣。但二叔愛的不是我,是我娘。”
    斧刃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隨著他的腳步,在地上劃出一道暗紅色的痕。
    “可他不敢。不管他做出了多少保證,他都不敢和我娘說,就好像他不敢讓二嬸看出來他對自己的大嫂有那種心思一樣。我們家都是這樣,一個是妻子不老實,一個是丈夫不老實。也許三叔也意識到了,我們家永遠處理不好關起門來的生活,所以他寧願不娶,寧願被他那群酒肉朋友嘲笑,也不再找第二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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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娘才選了他,給了他一個被葉幕包裹的,隻有兩人知道的地方。而給二叔的,隻是一張手絹。”
    “他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所以對我娘拒絕他卻選了三叔耿耿於懷。他又不像三叔那樣我行我素,卻又舍不得放棄。
    所以他選了我。”
    牛剛強指了指自己。
    “他決定讓我來當他的槍,滿足他的愛與恨。”
    “我做的比他想象的還要好。那時我氣急了,從三叔家偷走了這柄斧頭,提前來到了水池邊,將毫無防備的娘砍死,費了好大的力氣將她分開,扔進水池中,再處理好一切,將斧頭放回原位,向他邀功。
    可他嚇壞了,哆嗦著讓我不要說出去。”
    他歪了歪頭,一臉呆滯的困惑不解。
    “為什麽呢?我爹終於擺脫了那個煩人的臭婆娘,二叔報複了拒絕他求愛的女人,三叔不再為自己背叛了大哥個左右為難,終日酗酒——他們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為什麽看上去都不開心呢?
    我不知道。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裝作聽不見我爹和三叔的爭吵,指責,謾罵,然後是動手……我很擅長這件事。”
    “牛家的男人就這樣。愛也愛不直接,恨也恨不幹脆。二叔覺得我草莽,三叔拿不準我是他的種還是大哥的種。於是他們想養我又不敢養,想丟我又不舍得丟。我就這麽一天天的長大,看著老黃牛衰老下去。
    但牛家的女人可就厲害了。我娘愛的幹脆,二嬸卻也恨得果決。
    她偷偷拿走了我娘送給二叔的手絹,縫在枕頭裏側送給我,傳揚我娘的醜事。村裏人不相信我們家是這樣的人,隻能把一切都怪罪到織女娘娘身上,砸壞了村裏所有的織布機。時不時來打我一頓的時候,就說了兩句風言風語,等我再鼓起力氣衝上去,再被揍一頓……好像這樣就能掩蓋掉他們這些年做的事情一樣。
    二嬸以為她做的天衣無縫呢。怎麽可能?村裏最好的織娘是我娘親。她差遠了。我接到枕頭的那一刻就知道是誰幹的了。”
    樵夫摸了摸手上的紗衣,嗤笑一聲。
    “織女的天衣,似乎也沒什麽了不得的。”
    說到這裏時,他已經拖著斧頭,走到了莫念的跟前,讓大燈謠和婉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莫念耐心地聽完,反問了一句。“就這些嗎?《天王解經注》不會隻關注些家長裏短的事情吧?它那種書,應該還有某種惡趣味所在。”
    “你很了解魔道嘛。”
    樵夫感慨了一句,露出了蒼白的微笑。
    “以上這些,都是它編造的故事而已。”
    “它告訴我說,其實我的經曆,不過是它想要打動某個曾經是農夫,現在是陰修的人而書寫出來的。
    父親,母親,二叔三叔,二嬸,牛家村。我那些痛苦,絕望,掙紮……都是‘必要的橋段’罷了。這些我告訴的事情,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用來豐富的故事細節。它需要我在即將被殺死的時候,告訴那個人,讓他從我這個虛構的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如何?我的‘讀者’大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牛剛強的一生,有打動你嗎?”
    這一刻,他那張滿是鮮血的臉上,竟浮現出某種輕鬆自在,寶相莊嚴。
    “過往種種,夢幻泡影。凡是所見,皆為虛妄。”
    莫念眉毛一挑。
    “狗屁。”
    他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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