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棋盤、棋子、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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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沉。
    馮淵回到自己的小院。
    馮房和猴三跟在身後,一言不發。
    他們今天受到的衝擊,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都多。
    馮淵沒有休息,他走到院子中央,迎著夜風站定。
    他閉上眼,今天經曆的一幕幕在腦中回放。
    韓安夢眼中的傲骨與掙紮。
    周梧身上的煞氣與傷疤。
    一個教他道理,一個教他拳頭。
    一個為掌權,一個為殺人。
    從明天起,他的生活將不再有片刻安寧。
    讀書的苦,練武的痛,會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
    可他心中,卻沒有半分畏懼。
    反而有一種近乎變態的期待。
    薛蟠,你等著。
    我所受的每一分苦,將來,都會在你身上百倍千倍地討回來。
    他睜開眼,看向漆黑的夜空。
    那裏沒有星,也沒有月,像他此刻的人生,前路漫漫,一片黑暗。
    可他知道,他將是那個親手撕開黑夜的人。
    卯時剛到,馮府的大門被準時叩響。
    馮房揉著惺忪的睡眼去開門,門外站著個人,讓他一瞬間以為自己還在夢裏。
    短褂敞懷,露出精壯的胸膛和交錯的疤痕,渾身是隔夜的酒氣和一股鐵鏽般的煞氣。
    “周先生,裏麵請。”
    馮房躬著身子,心裏直打鼓。
    馮淵已經穿戴整齊,在院中等著了。
    他身上還穿著那件半舊的青布直裰,傷勢未愈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旁邊的猴三還打著哈欠。
    周梧掃了一眼馮淵的四肢,像是在估量一塊肉的斤兩。
    周梧腳邊放著一個木桶,桶裏是半桶水。
    “脫。”周梧吐出一個字。
    馮淵沒猶豫,脫掉了上身的直裰,露出還帶著淤青的細狗身軀。
    “馬步。”
    馮淵依言分開雙腿,沉下重心。
    他上輩子也算健身,知道這個姿勢。
    周梧卻搖了搖頭,走過來,一腳踹在他的小腿肚上。
    “再低。”
    馮淵悶哼一聲,身體矮了下去。
    “手平舉,端著。”
    周梧將那個裝了半桶水的木桶,放在他的手掌上。
    木桶很沉,水在裏麵晃蕩,一股巨大的墜力拉扯著他的胳膊。
    “一個時辰。水灑一滴,加一炷香。”周梧說完,就坐回廊下,拿起酒葫蘆,自顧自喝了起來。
    馮淵咬著牙。
    汗水很快就從他的額頭滲出,順著臉頰滑落。
    手臂開始酸麻,像有無數隻螞蟻在啃噬。
    雙腿抖得像篩糠。
    那桶水,仿佛有千斤重,壓得他腰都直不起來。
    他能感覺到周梧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他的身上。
    他想起了薛蟠家奴那隻踩在他臉上的腳。
    想起了自己肋骨斷裂的聲音。
    想起了口鼻間那股甜腥的血味。
    他的眼神,慢慢變了。
    顫抖的身體,竟然奇跡般地穩定了下來。
    一個時辰後。
    馮淵感覺自己的胳膊和腿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他放下木桶,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不錯。”周梧站起身,扔過來一根粗大的木棍,“拿好。”
    馮淵接過木棍。
    “現在,我打你,你不準躲,不準退。眼睛,不準眨。”
    馮淵還沒反應過來,周梧手裏的另一根木棍已經帶著風聲,抽在了他的大腿上。
    “啪!”
    一聲脆響。
    劇痛襲來,馮淵的身體猛地一晃,差點跪倒。
    “站直了!”周梧喝道。
    “啪!”
    又是一棍,抽在他的後背。
    馮淵死死咬住嘴唇,嚐到了血的味道。
    他瞪大眼睛,看著周梧。
    他看到周梧的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戲謔,隻有一片冰冷的平靜。
    “在戰場上,敵人砍過來,你怕了,眨眼了,你就死了。”
    “你得習慣疼。”
    “習慣了,你才能在最疼的時候,看清楚對方的刀從哪裏來。”
    “啪!啪!啪!”
    木棍雨點般落下。
    馮淵的身上,舊傷添新痕。
    他一聲不吭。
    他的世界裏,隻剩下那根呼嘯而來的木棍,和周梧那雙狼一樣的眼睛。
    他從一開始的劇痛難忍,到後來的麻木,再到最後,他竟然能在那根木棍揮起的瞬間,判斷出它要落下的位置。
    不知過了多久,周梧停了手。
    馮淵渾身是汗,是血,是泥。
    他拄著木棍,勉強站著,身體搖搖欲墜。
    “今天,就到這。”周梧扔下木棍,“明天繼續。”
    他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停下。
    “猴崽子,”他頭也不回地對猴三說,“去藥鋪買最好的活血化瘀的藥,用烈酒調開,給他泡澡。不然,明天他就廢了。”
    飯後,一個青衫落拓,身上帶著一股洗不掉的墨香和紙張的陳舊味道的儒生扣響馮府房門。
    馮淵知道是韓先生來了,迎出門。
    韓安夢進來打量了一下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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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他那個小家大多了,收拾得也幹淨。
    馮淵對韓安夢一拱手,“先生用過了嗎?”
    韓安夢點點頭。
    周梧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那便開始吧。”馮淵說。
    他先看向韓安夢:“先生,請。”
    他將韓安夢引至書房。
    書房不大,馮淵早已備好了筆墨紙硯。
    韓安夢坐下,卻沒碰那些東西。
    他從自己隨身的布包裏,拿出了一疊東西,扔在桌上。
    不是四書五經,不是聖人注疏。
    而是一疊發黃的、印著油墨的紙。
    是金陵城裏每日發行的邸報,還有幾張本地的商號傳單。
    韓安夢拿起最上麵一張邸報,“戶部侍郎昨日上奏,請開南漕,以濟北地糧荒。你怎麽看?”
    馮淵一愣。
    他以為第一課,會是“學而時習之”。
    “朝廷大事,學生……不知。”
    “你不是要權嗎?”韓安夢的眼神銳利起來,“權,不在皇帝的玉璽裏,不在聖人的文章裏。權,就藏在這裏麵。”
    他用手指敲了敲那張薄薄的紙。
    “南漕一開,誰的船能走?誰的糧食能運?沿途的碼頭、官驛、衛所,誰來管?這背後是幾萬人的生計,幾百萬兩銀子的流水。”
    “戶部侍郎是王家的人,他這道折子,是給新皇表忠心,也是給王家撈好處。”
    “可江南的糧,大半在甄家和幾個老勳貴手裏。他們肯不肯放糧?以什麽價錢放?這就要鬥。”
    “你再看這個。”他又抽出一張紙,“城南米鋪大降價,一石米便宜了三十文。為何?”
    馮淵看著他,腦子飛速轉動。
    “因為南漕要開的消息,已經提前走漏了。有人在囤米,也有人在拋售,想在朝廷定價之前,先賺一筆。”
    韓安夢的眼中,閃過一絲讚許。
    “這,就是書本之外的東西。我要你學的,就是這個。”
    “從今天起,每日卯時到午時,你跟我讀書。不讀經,這些你晚上自學,隻讀史,讀邸報,讀這些商號的流水賬。”
    “我要你從一個數字裏,看到一個官員的貪婪。從一道旨意裏,看到一個家族的興衰。”
    “我要你把這天下,當成一個棋盤。把所有人,當成棋子。”
    韓安夢的聲音不高,卻讓馮淵的血熱了起來。
    這才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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