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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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
最繁華的南市街,薛家綢緞莊。
往日裏車水馬龍,錦繡生輝的門臉,此刻卻被圍得水泄不通。
不是為了買布,而是為了看熱鬧。
“天殺的薛家!黑了心的商家!”
一個穿著破爛的婦人癱坐在店鋪門口,懷裏抱著一個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她一邊哭,一邊扯開孩子的衣襟。
那孩子身上,果然布滿了大片紅疹,看著觸目驚心。
“大家夥兒都來看看啊!我兒就穿了他們家的新布,才一天,就成了這個樣子!這是要我兒的命啊!”
人群裏頓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哎喲,這麽嚴重?”
“我前兒還想給孫子扯一塊呢,幸好沒買!”
“薛家可是皇商,怎麽能賣這種害人的東西?”
店鋪的掌櫃滿頭大汗,帶著兩個夥計想把人拉起來,卻被婦人死死抱住門檻。
“你別碰我!你們薛家仗勢欺人,賣毒布害了我的孩子,還想打人嗎?”
“你胡說!”掌櫃急得臉都白了,“我們薛家的布,都是最好的桑蠶絲,用的也是禦貢的染料,怎麽可能有問題!”
就在這時,人群外又擠進來一個漢子,也是一身窮苦打扮。
他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下,對著綢緞莊的牌匾就磕頭。
“老天爺啊!求您開開眼,給我們窮苦人一條活路吧!”
他一邊喊,一邊也解開自己上衣,露出胸口同樣駭人的紅疹。
“我就是穿了薛家的布,渾身發癢,爛成這樣!這以後還怎麽做工養家啊!”
這一下,人群徹底炸了鍋。
一個不夠,又來一個。
這事,怕是真的了。
掌櫃的心沉到了底,他知道,今天這生意是徹底做不成了。
他更知道,這事要是傳出去,薛家的百年招牌,就算不砸,也得裂開一道大縫。
“快……快去報官!不,先去稟告大爺!”
薛府。
肥頭大耳的薛蟠正喝得麵紅耳赤,聽著小曲兒。
綢緞莊的掌櫃連滾帶爬地衝進來,
他正一腳踹翻了案幾。
“混賬東西!沒看大爺我正快活嗎?天塌下來了?”
掌櫃的跪在地上,話都說不利索了。
“大爺……不好了……鋪子……鋪子門口被人堵了!”
他哆哆嗦嗦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薛蟠聽完,酒意瞬間醒了大半,勃然大怒。
“反了他們了!一群窮泥腿子,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他抓起桌上的馬鞭。
“召集家裏的護院,跟我走!我今天不把他們的腿打斷,我就不姓薛!”
“站住!”
一個溫婉卻帶著威嚴的聲音從裏屋傳來。
薛姨媽扶著門框,臉色發白地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個仿佛是從畫中走出的仙子一般的少女。
她的鼻梁挺直而小巧,使她的麵容更具立體感,顯得精神且俊俏,而那嘴唇不點而紅,如櫻桃般嬌豔欲滴,微微上揚的嘴角帶著一抹含蓄的笑意,笑起來時,仿佛能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甜蜜起來,那笑容中透著一種大家閨秀的矜持與內斂,不張揚也不過度,卻有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走起路來,衣帶隨風輕輕擺動,更顯優雅姿態,仿佛每一步都帶著韻律,讓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真真是 “舉止嫻雅”,渾身上下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隻知道打打殺殺!”薛姨媽氣得嘴唇直哆嗦,“這事明擺著不對勁!哪有這麽巧,一下子冒出這麽多人來?”
“娘!他們都欺負到咱們家門口了,還管他巧不巧?先打一頓再說!”薛蟠梗著脖子嚷道。
“哥哥。”
曼妙少女薛寶釵輕聲開口了,她的聲音不大,卻讓薛蟠的動作頓住了。
“你先別急。”
她走到那掌櫃麵前,柔聲問道:“張掌櫃,你起來說話。那幾個鬧事的人,你可曾見過?”
“回姑娘的話,麵生得很,不是城南的熟麵孔。”
“他們要錢了嗎?”
“沒有。”張掌櫃搖頭,“小的開始想給幾兩銀子私了,他們不要,就一個勁兒地哭鬧,說要我們薛家還他們一個公道。”
“官府的人去了嗎?”
“去了,可那些人一見官差就跑,官差一走,他們又回來鬧。跟蒼蠅一樣,趕不走。”
薛寶釵聽完,垂下眼簾,纖長的手指輕輕撚著衣袖的絲絛。
屋子裏一片寂靜。
薛姨媽急道:“寶丫頭,你倒是快說句話呀!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薛寶釵抬起眼,目光清澈如水,卻帶著一絲冷意。
“娘,哥哥,這事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是什麽?”薛蟠問。
“是衝著我們薛家來的。”薛寶釵緩緩道,“而且,不是求財,是求名。”
“求什麽名?”
“是要求我們薛家一個‘賣毒布、害人命’的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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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媽倒吸一口涼氣。
薛蟠也愣住了,他再渾,也聽得出這話裏的分量。
“誰?誰這麽大膽子?”
薛寶釵的目光投向窗外,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最近,金陵城裏,誰家的生意被我們壓得最狠,誰家的生意又因為我們受損而得利最大?”
薛姨媽和薛蟠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吐出一個姓氏。
“甄家!”
薛蟠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定是甄家那群王八蛋,明著搶不過我們,就來這種下三濫的陰招!”
他拎著馬鞭又要往外衝:“我這就帶人去砸了他們甄家的鋪子!”
“回來!”薛寶釵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哥哥,你沒有證據,就這麽衝過去,豈不是正好中了人家的圈套?”
“那你說怎麽辦?就這麽眼睜睜看著他們往我們身上潑髒水”
“這髒水,我們不能認。”薛寶釵走到他麵前,看著他的眼睛,“我們不僅不能認,還要洗得幹幹淨淨,讓全金陵城的人都看看,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鬼。”
她頓了頓,語氣裏透出一股與她年齡不符的果決。
“張掌櫃,你立刻回鋪子,貼出告示。就說我們薛家願請全城最好的郎中,免費為那些‘聲稱’因穿了我們布料而生病的人醫治。若是真因我們的布料所致,我們假一賠十,並承擔所有湯藥費。若不是……”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我們薛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夜。
馮淵的小院裏,萬籟俱寂。
白日裏被周梧用木棍抽打出的傷痕,在藥酒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疼。
韓安夢留下的那疊關於南漕利弊的策論,還攤在書桌上。
馮淵沒有看。
他坐在燈下,手裏捧著的,是一本《中庸》。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聲音低沉而平穩。
白日裏,周梧教他殺人。
韓安夢教他權謀。
可到了夜裏,他逼著自己,去讀這些聖人經典。
他知道,拳頭和陰謀能讓他報仇,能讓他立足。
但要想爬得更高,爬到那張龍椅上,他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
科舉,是他唯一的路。
這條路漫長,艱辛,充滿了不確定。
可他必須走。
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囂著疲憊,傷口的疼痛像針紮一樣。
他的眼皮重得像掛了鉛。
可他不能睡。
他想起薛蟠那張囂張跋扈的臉,想起自己像狗一樣躺在塵土裏的無助。
那些屈辱,像最烈的酒,灼燒著他的神經,讓他保持著清醒。
他翻過一頁書。
“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他輕聲念著,手指在書頁上劃過。
窗外,月光如水,灑在院中的翠竹上,投下斑駁的影。
這金陵城,今夜注定不會平靜。
薛家和甄家的爭鬥,因為他扔下的那顆小石子,已經掀起了更大的波瀾。
而他這個始作俑者,卻像個局外人一樣,躲在這小小的院落裏,安靜地讀著聖賢書。
他知道,薛寶釵不是薛蟠那個蠢貨。
她很快就會察覺到不對。
甚至,她可能會懷疑到甄家頭上。
這正是他想要的。
讓他們鬥。
鬥得越狠越好。
狗咬狗,一嘴毛。
他隻需要在最關鍵的時候,再添一把火。
馮淵合上書,吹滅了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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