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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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寒氣,像針一樣透過窗紙。
    邢岫煙醒來時,隻覺渾身骨頭都像是被拆開重組過,酸軟無力。
    她動了一下,身下便傳來一陣讓她蹙眉的撕裂感。
    昨夜的瘋狂,像一場沒有盡頭的風暴。
    她側過頭,身邊的位置空著,被褥還帶著那個男人殘留的體溫。
    她撐著身子坐起,一件黑色的外衫從床邊的衣架上滑落。
    是他的。
    她撿起衣衫,上麵還帶著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皂與墨香混合的味道。
    她將臉埋進衣服裏,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穿好衣服,可剛一站起,腿便軟了下去。
    她扶著床沿,笑了一下。
    林府坐落在金陵城最清淨的一條巷子裏。
    沒有高大的石獅,沒有朱紅的漆門。
    隻有兩扇黑漆木門,和門楣上一塊寫著“林府”二字的舊匾。
    處處透著一股書卷氣的清貴,也透著一股人丁不旺的冷清。
    馮淵遞上拜帖。
    門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拜帖上“馮淵”二字,眼神立刻變得恭敬起來。
    “馮公子請稍候,小的這就去通稟。”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青衣的老管家快步迎了出來。
    馮淵跟著管家,穿過庭院。
    院子裏的花草,都打理得一絲不苟。
    可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濃重藥味。
    那藥味,蓋過了花香,蓋過了書香,像一層無形的紗,籠罩著整座府邸。
    書房裏,一個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正靠在窗邊的軟榻上,手裏捧著一卷書。
    他穿著一身家常的杭綢長袍,袍子顯得有些寬大,襯得他愈發瘦削。
    他的臉色,是一種久病不愈的蠟黃。
    聽見腳步聲,他放下書卷,抬起頭。
    正是巡鹽禦史,林如海。
    “晚生馮淵,拜見林大人。”馮淵躬身行禮。
    “坐。”林如海的聲音很溫和,卻帶著一絲中氣不足的虛弱。
    他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有丫鬟奉上茶來。
    那茶,是上好的雨前龍井,可馮淵聞到的,卻是茶香下那股更濃的藥味。
    “聽聞你連中三元,是金陵城裏百年不遇的奇才。”林如海打量著他。
    “晚生僥幸。”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僥幸。”林如海笑了笑,卻牽動了一陣壓抑的咳嗽。
    他用帕子捂住嘴,咳了幾聲。
    馮淵看到,那雪白的帕子上,隱隱有了一點暗紅。
    他的心,沉了一下。
    這病,已經深入骨髓,無藥可救了。
    林如海緩過氣,將帕子不動聲色地收進袖中。
    “你的香皂生意,做得很好。”
    馮淵心中一凜。
    “晚生的一點小營生,竟也入了大人之耳。”
    “何止是入耳。”林如海端起茶杯,杯沿在唇邊停了停,“如今這揚州地麵上的鹽商,誰不知道忠順王爺後麵一個姓馮的少年郎,做了樁日進鬥金的大買賣?”
    他的目光,看似溫和,實則像一把軟刀子,在慢慢地刮著馮淵的底細。
    馮淵站起身,再次躬身。
    “晚生不敢欺瞞大人。晚生家貧,讀書習武,處處都要用錢。幸得王爺垂青,才有了這點糊口的營生。”
    他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
    “晚生也知,鹽商渠道,皆在大人掌中。晚生今日冒昧前來,是想求大人一件事。”
    “說。”
    “晚生鬥膽,想請大人允準,讓晚生的香皂,進入鹽商的船隊,銷往各地。”
    “所得利潤,晚生願拿出三成,孝敬大人。”
    書房裏,安靜下來。
    林如海看著他,久久沒有說話。
    那雙曆經官場沉浮的眼睛裏,看不出喜怒。
    林如海又咳了幾聲。
    放下茶杯,杯子與桌麵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三成,太多了。”
    “本官若拿了,便是與你同流合汙。”
    馮淵的心,提了起來。
    “你的香皂,可以上鹽船。”林如海話鋒一轉。
    “至於這利潤,本官一分不要。”
    “你隻需將每年的賬目,給本官過目一遍即可。”
    馮淵愣住了。
    他想過林如海會拒絕,也想過他會討價還價。
    卻沒想過,他會是這個反應。
    一分不要,隻要看賬本?
    這是何意?
    他猛然抬頭,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的臉上,帶著一絲疲憊的笑意。
    馮淵瞬間明白了。
    林如海這是在自保。
    他不要錢,便沒有把柄。
    他要看賬本,一是為了向忠順王示好,表示自己沒有從中作梗。
    二,也是為了拿捏住馮淵。
    日後若是出了事,這賬本,就是呈給皇帝的罪證。
    好一個林如海。
    不愧是探花出身,心思縝密,滴水不漏。
    他對著林如海,深深地作了一個揖。
    “大人高義,晚生拜服。”
    “坐下吧。”林如海擺了擺手,似乎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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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靠在軟榻上,目光望向窗外那棵枯瘦的梅樹。
    “我這一生,官居三品,也算對得起聖上,對得起林家列祖列宗。”
    “隻是……”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傷感。
    “膝下無子,偌大的家業,竟不知將來要交予何人。”
    “隻留下一個女兒,嬌生慣養,不知世事艱險。”
    “她母親過世以來,便去了神京她外婆家。”
    馮淵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他知道,正題要來了。
    林如海歎了口氣。
    “我那嶽母大人,也對小女疼愛得緊。一直撮合於我那寶侄兒。”
    “按理說,親上加親,也是一樁美事。”
    他的目光,轉向馮淵。
    “你也是少年才俊,你來說說,這樁婚事,如何?”
    馮淵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這是林如海在考他。
    他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晚生人微言輕,不敢妄議賈府之事。”
    “但大人既然問起,晚生也隻能鬥膽,說幾句淺見。”
    “但說無妨。”
    “賈府是國公府第,富貴潑天,自然是門當戶對的好親事。”馮淵先是肯定了一句。
    然後,他話鋒一轉。
    “隻是,晚生聽聞,寶二爺銜玉而生,是天上的神仙一流人物,自小在女兒堆裏長大,不喜經濟仕途。”
    “林姑娘是書香門第的閨秀,所思所想,怕是與寶二爺,不在一處。”
    “這……倒也是。”林如海點了點頭。
    “其二,”馮淵的聲音,壓低了幾分。
    “恕我膽大妄言,賈府如今,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實則……已是末世光景。”
    林如海的瞳孔,猛地一縮。
    “何出此言?”
    “據我對開國功臣之家的了解,賈家如今子孫也是其中下下等。”
    “賈府人口眾多,開銷巨大,進項卻年年減少。賈府兩院又無能人支撐,靠著祖上的蔭庇,勉力支撐罷了。”
    “他家靠軍功起家,而今多貪生怕死之輩,隻能全力將軍中人脈交於王子騰,仰仗王家鼻息。”
    “大人您將萬貫家財,隨著姑娘一並送過去,是想為賈府雪中送炭呢,還是想讓他們錦上添花?”
    “朝中無說話之人,政老爺捐出個參不了朝政的五品閑官,那大老爺遺得個將軍爵位,卻一天不曾進過軍隊。”
    “那寶公子不是大老爺的,自然襲不了爵。”
    馮淵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直接剖開了賈府那光鮮的外皮,露出了裏麵腐爛的內裏。
    林如海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他端著茶杯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最重要的一點。”馮淵的聲音,更冷了。
    “賈府是太上皇的舊臣。王家,是新皇的寵臣。”
    “如今朝堂上,新舊兩黨,鬥得你死我活。”
    “賈家這艘船,早已千瘡百孔。大人您,真的要將您唯一的愛女,送上這艘注定要沉的船嗎?”
    “啪!”
    林如海手中的茶杯,一不留神,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茶水和碎片,濺了一地。
    馮淵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晚生隻是個局外人,大人聽一半就好。”
    他說完,便不再多言,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
    書房裏,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林如海那愈發急促的,帶著哨音的喘息聲。
    良久,良久。
    他看著滿地的狼藉,又看了看麵前這個神情平靜的少年。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的宦海浮沉,竟還不如這個少年,看得通透。
    “你……”
    他想說什麽,卻又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他咳得彎下了腰,整個人都在發抖,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馮淵上前一步,想去扶他。
    林如海卻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動。
    他撐著桌子,勉強站穩。
    他看著馮淵,那雙渾濁的眼睛裏,忽然爆發出一點驚人的亮光。
    “你……想要娶我女兒?”
    馮淵沒有回避他的目光。
    他躬身,深深一揖。
    “林大人的貴女,要說沒有是萬不可能的。”
    “若能得大人允準,馮淵願以身家性命起誓,必不負林姑娘。”
    林如海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你先……回去吧……”
    他的聲音,已經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馮淵知道,今天的話,已經說得夠多了。
    再說下去,隻會適得其反。
    他再次行禮,然後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書房。
    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林如海身上。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裏,像一尊即將風化的石像。
    馮淵知道,這棵屹立了半生的參天大樹,快要倒了。
    而他,不過是在這棵樹倒下之前,想從上麵,摘取那顆最珍貴的果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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