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倒是個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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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客棧的清晨,
邢岫煙睜開眼,隻覺渾身骨頭都像是散了架,又被胡亂拚湊起來,每一處都泛著酸軟。
從揚州到常州,一路途經鎮江,皆是江如此。
夫君最近越來越厲害,越來越頻繁。
昨夜的風暴,像是要將她這葉小舟徹底吞沒。
她扶著床沿,看著鏡中那個麵帶桃花,眼含春水的女人,自己都覺得陌生。
門被推開,馮淵走了進來。
“醒了?”
“嗯,夫君。”她連忙去尋自己的鞋襪。
馮淵卻走過來,蹲下身,拿起那雙繡鞋,托起她的腳。
邢岫煙渾身一僵,腳趾下意識地蜷縮起來。
“別動。”
他溫熱的指腹劃過她的腳踝,將鞋子為她穿好。
“今日啟程,回蘇州。”
邢岫煙的心,猛地一跳。
“回……蘇州?”
“嗯。”馮淵站起身,替她理了理鬢邊的碎發,“你不想你爹娘嗎?你那妙玉姐姐?”
船行於運河之上,兩岸的景物緩緩向後退去。
這幾日猴三與馮房在船頭,看著岸上風光,都發出幾聲驚歎。
“主人,您瞧那鎮江的金山寺,真跟畫裏似的!”
“還有這常州的篦子,聽說梳頭最是舒坦,回頭給太太買幾把。”
馮淵靠在船舷上,手裏拿著一份揚州鹽商的渠道圖,看得入神。
邢岫煙坐在一旁,為他煮著茶。
小小的泥爐上,炭火燒得正旺,壺裏的水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你的字是你那妙玉姐姐教的?”馮淵的目光沒有離開圖紙。
邢岫煙正往茶碗裏放茶葉的手,頓了一下。
“她……”她想了想
船在蘇州碼頭靠岸。
馮淵沒有去住城裏最好的客棧,也沒有去自家的“玉桂坊”,而是直接雇了馬車,往玄墓山的方向去。
馬車在蟠香寺山腳下一處破敗的院落前停下。
這裏,就是邢家。
邢忠與邢氏得了消息,早早就在門口候著。
看見邢岫煙從馬車上下來,兩人都愣住了。
眼前的女兒,穿著一身湖藍色的綢緞襖裙,外麵罩著一件月白色的狐皮披風。
發髻上插著赤金點翠的簪子,耳垂上掛著小巧的珍珠耳墜。
整個人,像畫裏走出來的貴婦人,哪裏還有半分當初的落魄模樣。
“煙……煙兒?”邢氏試探著叫了一聲。
“爹,娘。”邢岫煙上前,屈膝行禮。
邢忠搓著手,局促不安地看著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的馮淵。
“姑……姑爺……”
“進去說吧。”馮淵的語氣很平淡。
一家人進了院子。
屋子還是那間屋子,卻被打掃得幹幹淨淨。
邢忠如今在玉桂坊的蘇州分號裏幫著幹活,一月二兩銀子的工錢,足夠老兩口嚼用,日子比從前好了不知多少倍。
馮淵在主位坐下,猴三將帶來的大包小包的禮物放在桌上。
“嶽父,嶽母。”馮淵開口,“此次前來,一是帶岫煙回來看看,二是,想在蘇州小住幾日。”
邢氏連忙道:“住!住!家裏都收拾好了,姑爺想住多久都成!”
邢岫煙卻拉了拉馮淵的衣袖。
“夫君,我想……去看看妙玉姐姐。”
馮淵點了點頭。
“去吧。”
他看向猴三,“你陪著姨娘去。”
“不用。”邢岫煙搖頭,“我自己去就好,她那個人,不喜見生人。”
通往蟠香寺後院的那條小路,邢岫煙閉著眼都能走。
路邊的青石,石上的青苔,都和記憶裏一模一樣。
她走到那間熟悉的禪房門口,不到半年時間,心卻跳得厲害。
門虛掩著。
她輕輕推開。
一個身穿月白色僧袍的女子,正背對著她,站在窗前,似乎在看一盆水仙。
她的身形清瘦,站姿如鬆,隻一個背影,便透出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孤高清絕。
“你回來了。”
那女子沒有回頭,聲音卻像玉石相擊,清脆,又帶著一絲冷意。
“姐姐。”邢岫煙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妙玉緩緩轉過身。
她的容貌,算不上絕美,卻有一種遺世獨立的風姿。
眉眼如畫,鼻梁秀挺,嘴唇的顏色很淡,像是從未沾染過紅塵俗物。
她的目光落在邢岫眼身上,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著。
“他待你如何?”妙玉開口問。
她走到邢岫煙麵前,伸出手指,碰了碰她發髻上的那根銀簪。
她拉著邢岫煙在蒲團上坐下。
“跟我說說,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邢岫煙看著她,抽噎著,將這幾個月的事,斷斷續續地說了。
說到馮淵如何為她父親尋了差事,說到他如何帶她遊山玩水,也說到……他夜裏的那些需索和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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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直到邢岫煙說完,她才開口。
她剛要開口說話,禪房外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平淡,卻極富穿透力。
“在下馮淵,前來拜會妙玉姑娘。上次匆匆一見,未曾認識一下。”
禪房內的兩個女子,都是一驚。
妙玉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她最煩俗人擾她清淨。
她站起身,走到門口,拉開房門。
門外,一個身穿玄色長衫的年輕公子,正負手而立。
他身後,跟著一個隨從,手裏提著一個食盒。
“你就是馮淵?”妙玉的語氣,帶著審視,沒有半分客氣。
“是我。”馮淵的目光,在妙玉身上一掃而過,隨即落在她身後的邢岫煙身上。
看到她紅腫的眼睛,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叨擾姑娘清修了。”
他將目光轉回妙玉身上,微微一笑。
“聽聞姑娘雅愛梅花,在下從揚州來時,恰逢個園的梅花盛開,便帶了些新做的梅花糕,贈與姑娘嚐個新鮮。”
猴三立刻上前,將食盒遞了過去。
妙玉看著那精致的食盒,又看了看馮淵。
“我這裏隻有清茶,沒有你那玉桂坊裏的富貴氣。”她冷冷地回了一句。
“茶,喝的是心境。”馮淵臉上的笑意不減,“富貴氣,聞的是人欲。不衝突。”
妙玉的眉毛,挑了一下。
這人,倒是有幾分意思。
“我這裏地方小,容不下馮公子這尊大佛。”她下了逐客令。
馮淵卻像沒聽出來。
“岫煙常與我說,姑娘這裏的茶,是世間獨一無二的。”
“不知在下,可有這個口福?”
他的姿態放得很低,話也說得客氣。
可那雙眼睛,卻像深潭一樣,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力量。
妙玉看著他,又看了看一旁緊張得攥緊了衣角的邢岫煙。
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像一張網。
一張看不見,卻堅韌無比的網。
他已經將岫煙牢牢地網在了裏麵。
而現在,他想把這張網,撒到自己這裏來。
她側過身,讓開一條路。
“進來吧。”
馮淵走進禪房,一股清冷的檀香,混合著水仙的幽香,撲麵而來。
屋內的陳設,簡單到了極致。
一床,一桌,一蒲團,一書架。
牆上掛著一幅字,寫的是《逍遙遊》裏的句子。
馮淵的目光,落在那字上。
“姑娘倒是個妙人。”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他輕聲念了出來。
“姑娘好字。”
妙玉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尋常男子,見了她這般容貌,不是失神,便是局促。
這人倒好,進門先看她的字。
“馮公子也懂書法?”
“略知一二。”馮淵走到書案前,“姑娘這字,有魏晉風骨,卻又帶著一股出世的禪意。看似無爭,實則筆筆都在爭。”
妙玉的心,震了一下。
“爭什麽?”
“爭一口不願與世同流合汙的清氣。”
馮淵轉過頭,看著她。
“姑娘,我說的對嗎?”
妙玉沒有回答。
她走到茶案前,坐下,開始生火,煮水。
她的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近乎於道的美感。
邢岫煙想上前幫忙,被她一個眼神止住了。
很快,水開了。
妙玉從一個櫃子裏,捧出一個小小的青花瓷甕。
她打開甕蓋,一股極清極冷的香氣,瞬間彌漫了整個禪房。
“我這罐茶,是五年前,用寺裏紅梅上的雪,親手蠲的。”
她用一把小小的竹勺,從甕裏舀出一些雪水,注入茶壺。
“這世間,也隻有這東西,還算幹淨。”
她將一杯茶,推到馮淵麵前。
“馮公子,請。”
馮淵端起茶杯,沒有立刻喝。
他先是聞了聞。
“有梅香,有雪意,還有……姑娘的一點心事。”
妙玉握著茶壺的手,緊了一下。
馮淵將茶水一飲而盡。
他閉上眼,品了片刻,才緩緩開口。
“好茶。”
他放下茶杯,看著妙玉。
“隻是,這茶太冷了。”
“長此以往,怕是要傷身的。”
妙玉的臉色,終於變了。
“你!”
“我略通醫理。”馮淵的聲音很平靜,“姑娘常年飲用這寒涼之物,又思慮過甚,已傷及脾肺。若再不調理,不出三年,必將纏綿病榻。”
禪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邢岫煙緊張地看著兩人,大氣都不敢出。
妙玉看著馮淵,那雙清高的眼睛裏,第一次露出了震驚和一絲……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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