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文曲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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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龍門重開。
貢院裏走出的舉子,個個都像是從鬼門關裏撈出來的,形容枯槁,眼神渙散。
馮淵混在人群裏,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疲憊。
禮部貢院,燈火通明。
幾位主考官被關在內院,須發淩亂,眼圈發黑,像一群熬了鷹的賭徒。
他們麵前,是堆積如山的卷子,散發著墨香與黴味。
一篇文章,定一個人的前程,也係著一個家族的興衰。
主考官張居南,年過花甲,是內閣大學士,聖上心腹。
他揉著酸脹的眼睛,拿起一份卷子。
卷上的字,筆力雄健,如刀劈斧鑿,自有一股殺伐之氣。
他先看策論。
“……邊患之要,在撫不在剿,在戰不在和。以戰求和,則和存;以和求和,則和亡。欲平北境,當設三策:一曰易帥,斬庸將以肅軍紀;二曰屯田,以戰養戰,不耗國帑;三曰通商,以利誘之,分化部族……”
張居南的眼睛,亮了。
這文章,沒有引經據典的掉書袋,沒有空洞無物的歌功頌德。
字字句句,都像一把淬了火的刀子,直指北境積弊的要害。
大膽,狠辣,卻又切實可行。
他又翻到考生的詩賦,
多數人寫的,不過是些風花雪月的應景之作。
可這首詩,卻讓張居南的手,抖了一下。
他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
那墨跡,仿佛都帶著一股金戈鐵馬的寒氣。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開篇便是山雨欲來,是末日般的壓迫感,卻又有一線金光,撕裂黑暗。
張居南仿佛看到了雁門關外,敵軍圍城,黑雲蔽日。
而城牆上的守軍,甲胄在殘陽下,閃著金鱗般的光,那是最後的,決絕的抵抗。
“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悲涼,肅殺。
戰爭的殘酷與絕望,被渲染得淋漓盡致。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前麵所有的鋪墊,所有的悲愴,都在這最後兩句,化作了衝天的豪情與忠烈。
為報君恩,哪怕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亦在所不惜!
這哪裏是詩!
這是一顆滾燙的,渴望為國盡忠的赤子之心!
“好……好詩!”
張居南猛地站起身,將卷子遞給身旁的幾位同考官。
“你們都看看!”
眾人傳閱,皆是麵露驚容。
“此子之才,不在詩文,在其胸中丘壑!”
“這等殺伐決斷的策論,配上這般雄渾悲壯的詩篇,真乃絕配!”
張居南拿起朱筆,毫不猶豫地在卷首,畫了一個大大的圈。
“此卷,當為今科第一。”
“呈與聖上禦覽。”
養心殿。
當朝天子環汔,剛滿三十,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
他靠在龍椅上,麵色沉鬱,手裏捏著一份北境遞上來的塘報。
回鶻部又在邊境劫掠,燒了幾個村子,殺了上百個百姓。
而邊軍的奏報,卻還是那些陳詞濫調,不是哭窮要糧餉,就是誇大戰功求封賞。
一群廢物。
“陛下,會試的卷子,已經擬出前十名,請您禦覽。”太監總管王承恩,捧著一摞卷子,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環汔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放那兒吧。”
王承恩將卷子放在禦案上,又將張廷玉重點圈出的那一份,抽了出來,放在最上麵。
“張大學士說,這一份,請陛下務必親覽。”
環汔瞥了一眼。
他拿起卷子,先看了那篇策論。
看著看著,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
他那雙深沉的眸子裏,也漸漸有了光。
“易帥,屯田,通商……”
他輕聲念著,手指在禦案上,有節奏地敲擊著。
“好!好一個以戰養戰!好一個分化部族!”
他將策論看完,又翻到了詩。
當他看到“黑雲壓城城欲摧”時,敲擊桌麵的手指,停了。
他一字一句地,將整首詩讀完。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燭火,在輕輕地跳動。
良久,環汔將那份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好一個‘提攜玉龍為君死’!”
他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激動的潮紅。
他要的,就是這樣的臣子!
不是那些隻知歌功頌德的腐儒,也不是那些隻知黨同伐異的政客!
他要的,是能為他開疆拓土,能為他鎮守國門的,一把最鋒利的刀!
“此人是誰?”
“回陛下,是江南解元,馮淵。”
“馮淵……”環汔咀嚼著這個名字。
“春風如貴客,說的是他。”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說的也是他。”
“傳朕旨意。”
環汔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回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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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科會元,便定為馮淵。”
放榜那日,天色陰沉。
貢院街前,卻比任何時候都熱鬧。
紅榜之下,萬頭攢動。
當“會元馮淵”四個大字,出現在榜首時,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又是他!連中五元了!”
“江南馮淵!真乃當世文曲星下凡!”
“隻待殿試之後,便是連中六元,曠古爍今的狀元公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了神京城的大街小巷。
馮淵所住的客棧,門檻幾乎被踏破。
前來道賀的,送拜帖的,攀關係的,絡繹不絕。
他隻接了一份請柬。
忠順王府的。
忠順王府,暖閣。
地龍燒得暖意融融,空氣中彌漫著名貴的香料氣息。
忠順王穿著一身家常的寶藍色錦袍,斜倚在鋪著白狐皮的軟榻上,手裏把玩著兩個玉膽。
他的麵前,擺著一桌精致的酒菜。
雅間裏,除了他,便隻有馮淵,和另外三四個同樣金榜題名的年輕貢士。
“馮淵,來,坐到本王身邊來。”忠順王笑著招了招手。
馮淵依言,在他下首坐下。
“你這小子,真沒讓本王失望。”忠順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
“那首《雁門太守行》,本王也讀了。寫得好!寫得有骨氣!”
“聖上看了,也是龍顏大悅,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誇了你好幾句。”
馮淵連忙起身。
“都是王爺栽培。若無王爺,學生不過是金陵城裏的一介草民,哪有今日。”
“哈哈哈!你這小子,就是會說話!”忠順王大笑,指著他,對其他人道。
“你們都學著點。這做官啊,學問是其次,會說話,會做人,才是第一位的。”
那幾個貢士連忙起身附和。
“王爺說的是。”
“我等定當以馮會元為楷模。”
一時間,馬屁如潮。
酒過三巡,忠順王屏退了左右。
暖閣裏,隻剩下他和馮淵兩人。
他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眼神也變得深邃起來。
“你那篇策論,本王也看了。”
“想法很好,很大膽。”
“可你知不知道,你那‘易帥’二字,得罪了多少人?”
馮淵垂下眼。
“學生知道。北境的將領,大多是國公府的舊部,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
“知道你還敢寫?”忠順王的語氣,帶上了一絲玩味。
“學生正是知道,才敢寫。”馮淵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因為學生知道,王爺您,和當今聖上,早就想動他們了。”
忠順王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盯著馮淵,看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忽然笑了。
笑聲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
“你這小子……真是個天生的官場精怪!”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殿試在即,你可有把握?”
“學生定當盡力而為。”
馮淵站起身,對著忠順王,深深一揖。
從王府出來,已是深夜。
神京的夜風,帶著寒意,吹在馮淵的臉上。
他坐上回客棧的馬車,閉上了眼睛。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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