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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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順王府的燈火,像一隻隻被囚禁在琉璃罩裏的金色困獸。
    夜風吹過,燈火搖曳,將飛簷鬥拱的影子在地上拉扯得張牙舞爪。
    馮淵在府門前下了馬車。
    門口的石獅子,在昏黃的光裏,麵目猙獰。
    管家早已等在門前,臉上沒有半分笑意,那身簇新的綢緞袍子,也透著一股子寒氣。
    “馮探花,王爺在書房等您。”
    那“探花”二字,他咬得極重,像是在咀嚼一塊冰。
    馮淵拱了拱手,神色如常。
    “有勞管家了。”
    他跟著管家,穿過重重庭院。
    一路上的下人,見了他,都遠遠地垂首避開,連大氣都不敢喘。
    整個王府,都像一口繃緊了弦的弓。
    書房裏,沒有點燈。
    隻在角落裏,燃著一盆獸金炭,火光幽幽,將屋裏的陳設勾勒出模糊的輪廓。
    忠順王穿著一身玄色便服,沒有坐在主位上,而是站在窗前,背對著門口。
    他像一尊沉默的鐵像,與身後的黑暗融為一體。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壓抑到極致的怒火。
    “你來了。”
    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比外麵的冬夜還冷。
    馮淵走到屋子中央,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
    “學生馮淵,叩見王爺。”
    “學生有罪,累及王爺清譽,萬死不辭。”
    他沒有辯解,沒有求饒,一上來,便將所有的罪責,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忠順王緩緩轉過身。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可那雙眼睛,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裏麵是足以將人凍成冰渣的怒意。
    “抬起頭來。”
    馮淵依言抬頭,迎上他的目光。
    “你倒是說說,你有何罪?”
    “學生之罪,其罪有三。”馮淵的聲音,沉穩依舊。
    “其一,學生才疏學淺,殿前失儀,未能奪魁,此為不才之罪。”
    “其二,學生受王爺知遇之恩,卻未能以狀元之名為王爺增光,此為不忠之罪。”
    “其三,學生明知此舉會令王爺蒙受非議,卻一意孤行,此為不義之罪。”
    “不才,不忠,不義。”
    “學生自知,罪無可恕。”
    他說完,再次叩首。
    “好,好一個不才不忠不義!”忠順王怒極反笑。
    他一步步走到馮淵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本王將你從金陵裏撈出來,給你錢,給你名,為你鋪路!”
    “本王讓你成了江南解元,又讓你成了會元!”
    “這神京城裏,誰不知道你馮淵是我忠順王的人?”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聲炸雷,在空曠的書房裏回響。
    “可你呢?你是怎麽回報本王的?”
    “狀元!唾手可得的狀元!你竟給本王考了個探花回來!”
    他一腳踹在旁邊的多寶閣上。
    “嘩啦——”
    上麵擺著的幾件名貴瓷器,應聲落地,摔得粉碎。
    “馮淵!你告訴本王,你這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馮淵跪在地上,任由那碎瓷片濺到自己身上,身形紋絲不動。
    等忠順王發泄完了,他才緩緩開口。
    “王爺息怒。”
    “學生如此行事,並非為了自己,恰恰是……為了王爺您。”
    “為了本王?”忠順王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是。”馮淵抬起頭,眼中沒有半分懼色,反而閃著一種奇異的光。
    “敢問王爺,狀元是誰的狀元?”
    忠順王一愣。
    “自然是聖上的狀元。”
    “那探花呢?”
    “探花……”
    “探花,依舊是王爺您的探花。”馮淵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狀元及第,入翰林院,為天子門生。從此,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聖意。他吃的,是皇糧。他念的,是君恩。”
    “他便是想再為王爺您效力,也得掂量掂量,自己頭上的那頂烏紗帽。”
    “而學生不同。”
    “學生隻是個探花,在聖上眼裏,不過是個文采尚可的後進之輩。學生這身功名,說到底,還是王爺您給的。”
    “學生的心,永遠向著王爺。”
    忠順王臉上的怒意,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
    “你繼續說。”
    “學生知道,王爺您要的,不是一個在翰林院裏修史編書的腐儒。”
    馮淵的聲音,壓低了幾分。
    “您要的,是一把刀。”
    “一把能為您披荊斬棘,能為您在朝堂之外,開辟另一番天地的,鋒利的刀!”
    “翰林院是磨刀石,也能是銷金窟。它能磨掉學生的棱角,也能銷了學生的銳氣。”
    “學生不想做那畫上的猛虎,中看不中用。”
    “學生想做那山裏的餓虎,能真正為您去撕咬,去搏命!”
    忠順王沒有說話,他重新走回窗邊,看著窗外那輪殘月。
    書房裏,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隻有炭火,偶爾發出一聲輕微的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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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去哪兒?”良久,忠順王的聲音,才幽幽地響起。
    馮淵的心,定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學生,想去邊關。”
    “邊關?”忠順王的眉頭,皺了起來。
    “金陵城裏,人人都道學生是‘小後羿’,箭術通神。可那不過是些虛名罷了。”
    “學生的箭,隻射過靶子,射過飛鳥。從未飲過人血。”
    “學生想去北境,去那真刀真槍的戰場上,為王爺您,掙一份實打實的軍功回來!”
    “學生的那篇策論,不是寫給聖上看的,是寫給您看的。”
    “易帥,屯田,通商。這些事,在京城裏,是空談。可到了邊關,就是活路,是功績!”
    “王爺,您在朝中運籌帷幄。學生,在邊關為您衝鋒陷陣。”
    “這盤棋,難道不比將學生困在翰林院那方寸之地,更有意思嗎?”
    忠順王猛地轉過身。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馮淵,像是在看一個怪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放聲大笑,笑聲裏,是毫不掩飾的欣賞與快意。
    “好!好一個馮淵!好一把快刀!”
    “你這小子,竟把本王,把聖上,把這滿朝文武,都算計了進去!”
    他走上前,親手將馮淵扶了起來。
    “你這盤棋,下得好!下得妙!”
    他拍了拍馮淵身上的灰塵。
    “說吧,你想去哪裏?”
    “幽州,上穀郡。”馮淵毫不猶豫地回答。
    忠順王的笑容,收斂了幾分。
    “上穀郡?那可是直麵回鶻人的刀口,九死一生的地方。”
    “你可知,那裏的郡守,三年換了五個,四個都是戰死的。”
    馮淵的臉上,露出一抹近乎狂熱的笑容。
    “富貴險中求。”
    “若非如此險地,又怎能顯出學生的價值,又怎能配得上王爺您的栽培?”
    忠順王看著他,點了點頭。
    “好。本王就成全你。”
    他沉吟片刻。
    “幽州缺一個邊州,從六品,專管錢糧、掌監察地方官與軍政文書複核。”
    “這個位子,比狀元入翰林院的品級,還高了半級。”
    “你可願意?”
    馮淵的臉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
    他再次跪倒在地,聲音裏帶著真摯的感激與激動。
    “王爺天恩!學生……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忠順王滿意地將他扶起。
    “去吧,好好準備。”
    “莫要死得太早,本王還等著你,給本王掙一個功回來。”
    從王府出來,已快三更天。
    神京的夜,冷得像鐵。
    馮淵坐在馬車裏,一路上,一言不發。
    回到客棧,邢岫煙還未睡,正焦急地等著他。
    “夫君……”
    馮淵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多問。
    他徑直走進臥房,脫下外袍。
    “這幾日準備一下。”
    “三天後,我們就回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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