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金陵城南的馮府，天不亮便已喧鬧起來。
    街坊四鄰推開窗，隻見那青磚小瓦的宅子門前，掛上了八盞嶄新的大紅燈籠，紅綢從門楣一直拉到街口的牌坊，風一吹，像流動的喜慶的河。
    這份熱鬧，卻遠不及千裏之外的揚州。
    林府的碼頭上，晨霧還未散盡，水汽貼著江麵，又冷又濕。
    林如海披著一件厚厚的貂裘，被兩個小廝攙扶著，站在船頭。
    風吹起他的衣角，那身子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飄走的枯葉。
    船艙的簾子被掀開。
    林黛玉換上了一身大紅的嫁衣，在丫鬟紫鵑的攙扶下，緩緩走了出來。
    她臉上薄施脂粉，卻壓不住那份天生的蒼白。
    那身喜慶的紅，穿在她身上，反倒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淒豔。
    “爹爹。”她走到林如海麵前，屈膝跪下。
    淚，無聲地滑落。
    “起來，起來……”林如海伸出枯枝般的手，想去扶她，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他看著女兒，渾濁的眼中，是無盡的疼惜與不舍。
    “玉兒，此去……好好的。”
    他轉過頭，看向站在一旁的馮淵。
    馮淵今日也穿著一身大紅的喜袍，襯得他麵如冠玉，身姿挺拔。
    他隻是靜靜地站著，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神像。
    “馮淵。”林如海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小婿在。”
    “我的玉兒……就交給你了。”
    “嶽父放心。”
    林如海點了點頭，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揮了揮手。
    “開船吧。”
    林黛玉被紫鵑扶著，一步三回頭地上了另一艘畫舫。
    船身微微一晃，緩緩離岸。
    林如海站在碼頭上，看著那艘船，越行越遠，最終化作江霧裏的一個紅點。
    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口鮮血，染紅了雪白的江麵。
    午後，金陵馮府。
    吉時已到，賓客盈門。
    花廳裏，數十張八仙桌座無虛席。
    金陵府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到了。
    甄應嘉領著甄家的幾個子弟，坐在東首第一桌，臉上掛著熱絡的笑，眼神卻在不住地打量。
    李守中則與幾個同僚，低聲交談，目光時不時地瞟向主位。
    韓安夢帶著兒子韓定方，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他看著這滿堂的富貴，再看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儒衫，隻是默默地喝著茶。
    周梧更是渾身不自在。
    他穿著一身新做的直裰，卻總覺得渾身都癢。
    他看著滿桌的精美菜肴，隻想找個酒壇子，痛飲一番。
    “新郎官到——”
    隨著一聲悠長的唱喝，馮淵在一眾家仆的簇擁下，大步走了進來。
    他換了一身更正式的麒麟補子婚服，頭戴烏紗，腰係玉帶，整個人英氣逼人。
    他走到主位，對著滿堂賓客，拱手一揖。
    “諸位長輩，諸位同僚，諸位好友。”
    “今日馮淵大喜，能得諸位賞光，馮淵不勝榮幸。”
    他話音剛落，賈雨村便撫著胡須，站了起來。
    他今日作為主婚人，穿得格外氣派。
    “吉時已到！迎新婦——”
    鼓樂齊鳴，鞭炮聲炸響。
    一頂八抬大轎，在眾人的簇擁下，穩穩地停在了府門前。
    轎簾掀開。
    一隻穿著大紅繡鞋的腳，先探了出來。
    隨即，一個頭戴鳳冠，身披霞帔的女子，在喜娘的攙扶下，緩緩走出。
    雖然蓋著紅蓋頭，看不清麵容。
    可那嫋娜的身姿，那弱柳扶風的氣度，已讓在場眾人，暗暗喝彩。
    “好一個大家閨秀！”
    “不愧是巡鹽禦史的千金！”
    馮淵走上前，伸出手，牽住了那隻戴著金鐲子的手。
    入手，一片冰涼。
    他麵不改色，牽著她，跨過火盆，走過紅毯，一步步，走向花廳。
    賈雨村站在高堂之上，清了清嗓子，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天地為證，日月為鑒！”
    “今有新科探花馮淵，與巡鹽禦史林如海之女，喜結連理！”
    “一拜天地——”
    馮淵拉著林黛玉，轉身，對著門外的天地，深深一拜。
    林黛玉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被馮淵不動聲色地扶住。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隻設了馮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兩人再次下拜。
    “夫妻對拜——”
    馮淵轉過身，看著麵前這個被紅蓋頭遮住的女子。
    他微微躬身。
    林黛玉也緩緩地，將身子彎了下去。
    “禮成——送入洞房！”
    賈雨村的聲音，響徹整個花廳。
    滿堂賓客，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
    邢岫煙早已等在後院。
    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荷色的衣裙，臉上帶著得體的笑，指揮著丫鬟仆婦，將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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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英蓮跟在她身後，手裏捧著一個托盤，上麵放著交杯酒和喜果。
    她看著被眾人簇擁而來的新娘子，眼中是好奇，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羨慕。
    “夫人，這邊請。”
    邢岫煙迎上前，對著林黛玉，微微屈膝。
    她的聲音，溫婉，柔和。
    她與甄英蓮，還有紫鵑一起，將林黛玉扶進了那間早已布置一新的臥房。
    龍鳳喜燭，燒得正旺。
    滿目所及，皆是刺眼的紅。
    “夫人一路辛苦，先在此歇息片刻。”邢岫煙為林黛玉摘下沉重的鳳冠。
    她看著眼前這張，隔著紅蓋頭，也能想見其絕世容光的臉，心中輕輕一歎。
    “我是夫君的妾室，邢氏岫煙。”
    “以後，這後院之事，還需夫人多多費心。”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身份，又交出了管家之權。
    蓋頭下的林黛玉，身子動了一下。
    她沒想到，這個妾室，竟是這般的人物。
    “姐姐……客氣了。”她的聲音，細若蚊蠅。
    邢岫煙笑了笑，不再多言。
    她帶著甄英蓮和一眾下人，退了出去。
    房門關上。
    屋子裏，隻剩下林黛玉和紫鵑兩人。
    還有那搖曳的燭火，和滿室的寂靜。
    夜，深了。
    前院的喧囂，漸漸散去。
    臥房的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麵推開。
    一股濃重的酒氣，混著男人身上獨有的氣息，湧了進來。
    林黛玉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聽見腳步聲，一步步，向她走來。
    不疾不徐，像踩在她的心上。
    腳步聲，停在了她麵前。
    她能感覺到，一道灼熱的視線，正落在她的蓋頭上。
    一隻手，伸了過來。
    手裏，拿著一杆小小的喜秤。
    秤杆，輕輕地，挑開了那方紅色的蓋頭。
    光，湧了進來。
    林黛玉下意識地閉上眼，又緩緩睜開。
    她看見了他。
    馮淵。
    他脫去了那身繁複的喜服，隻穿著一件大紅的錦袍。
    燭光下，他的臉，俊美得像一尊神隻。
    隻是那雙眼睛，太深，太冷。
    像一潭不見底的寒淵，能將人的魂魄，都吸進去。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
    林黛玉也看著他，忘了呼吸。
    這就是她的丈夫。
    他端起桌上的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到她麵前。
    “喝了它。”
    他的聲音，平淡，沒有一絲溫度。
    林黛玉接過酒杯，那冰涼的觸感，讓她回過神。
    她看著他，將手臂穿過他的臂彎。
    兩人將那杯合巹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像一團火，燒得她五髒六腑都在疼。
    馮淵放下酒杯。
    他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手指，很冷，力氣卻很大。
    他強迫她，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林黛玉。”
    “從今日起，你就是我馮淵的妻。”
    林黛玉的身體，開始顫抖。
    她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占有欲。
    她忽然笑了。
    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夫君。”
    他俯下身，一把將她橫抱起來，扔在了那張鋪著大紅錦被的床上。
    紅燭，搖曳。
    床幔，落下。
    少女無助地綻放，又破碎。
    她緊緊地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
    林黛玉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
    而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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