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獵獵，刮過野林。
    一隊車馬，不緊不慢地走在崎嶇的山路上。
    馬車內，馮淵隻穿著一身尋常的青色錦袍，連披風都未帶。
    枕在尤二姐的腿上，閉目養神。
    尤三姐則倚在另一側。
    馬蹄踏過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繞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開朗。
    半山腰上，竟藏著一座破敗的古刹。
    “爺，這邊有個破寺廟。”猴三的聲音從外麵傳來。
    “停車去看看。
    寺廟不大，紅牆早已斑駁，露出裏麵的土坯，屋頂的瓦片也掉了大半，像個禿頭的老人。
    山門斜斜地歪著，門楣上，“通靈寺”三個字，也隻剩下模糊的輪廓。
    一股荒涼破敗的氣息，撲麵而來。
    馮淵勒住馬，翻身而下。
    他將馬韁隨意係在一棵枯樹上，邁步走進了這座幾乎被世人遺忘的古刹。
    院子裏，雜草長得比人還高。
    大殿的門敞開著，裏麵黑洞洞的，像一張巨獸的嘴。
    一個穿著打了無數補丁的灰色僧袍的老和尚，醉醺醺的，正拿著一把斷了一半的掃帚，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上的落葉。
    他嘴裏哼著不成調的小曲，神情癡傻，對馮淵的到來，恍若未聞。
    “大師。”
    馮淵開口。
    老和尚像是沒聽見，依舊掃著他的地。
    “風吹葉落，葉落歸根。掃不盡，掃不盡呐……”
    馮淵皺了皺眉。
    他走進大殿。
    殿內供奉的佛像，金身早已剝落，臉上蒙著厚厚的灰塵與蛛網，神情悲苦。
    一股陳腐的黴味，混雜著若有若無的檀香，鑽入鼻中。
    他環視四周。
    牆壁上，繪著佛經故事的壁畫，大多也已褪色、剝落。
    可他的目光，卻停在了東側的一麵牆上。
    那麵牆，看著比別處要新一些。
    上麵的灰泥，顏色也略有不同。
    他走過去，伸出手指，在牆上輕輕敲了敲。
    “咚，咚。”
    聲音，是實的。
    他又換了個地方，繼續敲。
    “咚，咚，空。”
    聲音不對。
    裏麵是空的。
    馮淵的眼睛眯了起來。
    他轉身走出大殿，在院子的角落裏，撿起一塊半截的磚頭。
    回到殿內，他沒有絲毫猶豫，對著那處發出空響的牆壁，狠狠砸了下去。
    “砰！”
    灰泥四濺。
    牆壁被砸開一個窟窿。
    露出的，不是牆體，而是一抹鮮豔的，截然不同的色彩。
    馮淵扔掉磚頭，用手將窟窿撕扯開。
    一大片灰泥剝落下來。
    一幅藏在牆中的畫，顯露了出來。
    畫上是一個女子。
    她斜臥在榻上，身姿婀娜，眉眼間帶著一絲慵懶的倦意，眼神卻又似有萬千愁緒。
    她身後，是亭台樓閣，雕梁畫棟，極盡奢華。
    畫風細膩，色彩華麗，與這破敗的古刹，格格不入。
    “你……你把她吵醒了！”
    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馮淵回頭。
    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和尚，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身後。
    他扔掉了掃帚，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幅壁畫，臉上滿是驚恐。
    “大師，這是什麽？”馮淵的聲音很沉。
    老和尚沒有回答他，隻是伸出幹枯的手，撫摸著那麵牆。
    “可惜，可惜……都碎了，都壞了……”
    馮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他這才發現，這幅壁畫，是殘缺的。
    女子的身側，明顯還有其他人物的痕跡，卻被人為地鑿去，隻剩下斑駁的印記。
    “金陵十二釵……”老和尚忽然喃喃自語。
    “前朝的孽，大吳的債啊……”
    馮淵的心，猛地一跳。
    金陵十二釵？
    “這畫上的人是誰？”
    “她？”老和尚癡癡地看著畫中人，眼神變得迷離。
    “她不該死的……寧府的蓉大奶奶……年紀輕輕，就吊死在了天香樓……”
    秦可卿！
    馮淵的腦子裏，像是有驚雷炸開。
    這幅畫上的人，竟然是秦可卿！
    “大師，這畫，究竟是怎麽回事？”
    老和尚像是被他的話驚醒，猛地後退兩步，警惕地看著他。
    “你是誰？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想找那份圖？你也是為了那份圖來的？”
    馮淵看著他，緩緩道：“我隻是個路過的香客。”
    “香客？”老和尚咧開嘴，笑了，露出滿口黃牙。
    “這裏沒有佛，隻有鬼。”
    “十二個要命的鬼！”
    他忽然湊近馮淵，壓低了聲音，一股酸腐混著酒精的氣味撲麵而來。
    “告訴你...一個秘密。”
    “當年，當年那個太子，去江南修運河。”
    “他呀，就見到了真正的《十二釵》圖，完完整整的圖！”
    馮淵的呼吸，停滯了。
    老和尚的聲音，像魔咒一樣鑽進他的耳朵。
    “他看完那幅圖，回到神京，你猜怎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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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反了！”
    “帶著兵，殺進了皇宮！說要清君側，誅奸邪！”
    “血啊，流得跟秦淮河的水一樣……可惜，還是敗了。”
    老和尚說到這裏，又嘿嘿地笑了起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他這裏，壞掉了。”
    “他還說，圖裏有長生不老的秘密！”
    “瘋子，都是瘋子！”
    老和尚說完，又撿起他的破掃帚，一邊掃地，一邊唱了起來。
    “一個一個都睡了，千萬不要醒過來。運河的水流啊流，把什麽都帶走了……”
    馮淵站在那裏，久久沒有動。
    前太子。
    運河。
    十二釵圖。
    造反。
    這些詞，像一根根針，紮進他的腦海裏。
    當今聖上的哥哥，當年被廢的太子，環瀧。
    馮淵看著那幅殘破的壁畫，又看了看那個瘋癲的老和尚。
    他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放在了功德箱上。
    然後，他轉身，走出了大殿。
    跨入馬車時，他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破敗的古刹。
    山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寺廟在風中，像一個沉默的，藏著驚天秘密的啞巴。
    回城的路上，馮淵的腦子飛速地運轉著。
    忠順王環泌。
    他當時在江南待了快一年，自己問他何故在江南，隻被告知遊山玩水.
    可之後，他對權力的欲望，從不掩飾。
    他在江南，也在尋找著什麽？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馮淵心中升起。
    或許，忠順王也想知道《金陵十二釵》圖的秘密。
    或許，他也見過這幅圖的殘片。
    他汲汲營營，在江南布下勢力，在朝中安插人手，會不會，就是為了找齊這十二幅圖，找到那個能讓他起兵造反的“機密”？
    馬蹄聲，敲打在官道上，像戰鼓，一下一下，敲在馮淵的心上。
    他抬頭，看著遠處神京城巍峨的輪廓。
    這座巨大的棋盤，原來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還要凶險。
    他以為自己的對手，是皇帝，是朝堂。
    現在看來，水麵之下，竟是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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