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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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薛家宅邸。
相比於賈府的淒風苦雨,這裏尚算一片安寧。
這裏遠沒有國公府的氣派,隻是尋常富戶的三進院落,卻是薛家如今在京城裏唯一的安身之所。
薛姨媽坐在暖閣的炕上,手裏撚著一串佛珠,嘴裏卻念不出半句經文。
她的眼神,總是下意識地飄向窗外,仿佛還能看到榮國府那高大的門樓和飛揚的簷角。
“完了……都完了……”
她喃喃自語,這已是她這幾日說得最多的話。
“我那姐姐……如今被關在佛堂裏。政老爺也像丟了魂兒。寶玉……我的寶玉啊……”
薛蟠在一旁煩躁地來回踱步,腳下的地磚被他踩得咯吱作響。
“娘!您就別念叨了!”
他猛地停下腳步,一張臉漲得通紅。
“要不是咱們跑得快,現在指不定也跟他們一樣,在哪個大牢裏蹲著呢!您還想著寶玉,您那好外甥,現在屁都不是。拿什麽養活自己?”
這一次,這個混世魔王的話,卻帶著一股子清醒的涼薄。
薛姨媽被兒子頂撞,眼圈一紅,淚水又湧了上來。
“我苦命的姐姐啊……”
薛寶釵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手裏拿著一卷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她聽著母親的哭訴,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心裏卻是一片冰涼的清明。
怎麽就敗了?
不是早就敗了嗎?
從根子上,就已經爛透了。
如今不過是那座金碧輝煌的空殼子,被馮淵一腳踹塌了而已。
她甚至有一絲後怕。
若是當初那所謂的“金玉良緣”真的成了,此刻的自己,會不會也像二嫂子李紈一樣,抱著孩子,對著一片廢墟,不知明日身在何方?
薛寶釵的聲音很輕,卻有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賈家之禍,非一日之寒。如今大廈已傾,我們能做的,不是跟著哭泣,而是想好咱們自己往後的路。”
薛姨媽看著女兒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睛,紛亂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路?我們還有什麽路……”
薛寶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薛蟠。
“哥哥,家裏的鋪子,還有南邊的田產,都還好麽?”
提到生意,薛蟠總算來了精神。
“都還好!我早就聽了妹妹的話,把賬目跟賈家那邊撇得幹幹淨淨。如今他們倒了,咱們的生意反倒清淨了不少。”
就在這時,一個管家模樣的下人,腳步匆匆地從外麵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封信。
“太太,姑娘,大爺,金陵老家那邊來的信!”
薛姨媽精神一振。
“快!快拿來我看看!”
薛寶釵接過信,拆開,細細看了起來。
她的眉頭,微微蹙起。
“怎麽了,可是家裏出了什麽事?”
薛姨媽緊張地問道。
薛寶釵將信遞了過去。
“是蝌哥兒的信。”
“他說,他要領著琴妹妹,不日便要上京了。”
薛蟠一愣。
“他們來做什麽?這京城如今亂成這樣!”
薛寶釵的目光,變得有些幽深。
“信上說,是為琴妹妹的婚事而來。”
“琴妹妹自小,便與梅翰林家的公子定了親。”
薛姨媽看完信,臉上露出一絲喜色。
“這可是大喜事啊!梅家是書香門第,琴丫頭能嫁過去,是她的福氣!”
在她看來,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候,能有一門這樣的好親事,無疑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薛寶釵卻緩緩搖了搖頭。
“母親,您想得太簡單了。”
“此一時,彼一時。當初定親時,我們薛家還是皇商,背後還有舅舅和賈家,我們與梅家,算是門當戶對。”
“可如今呢?”
她的聲音,像一盆冷水,澆熄了薛姨媽心頭的那點火熱。
“王家、賈家倒了,我們薛家在旁人眼裏,就是賈家的姻親。”
薛蟠也反應了過來,臉色一變。
薛寶釵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院中那棵光禿禿的石榴樹。
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塌了。
可他們這些從牢籠裏僥幸逃出的人,卻發現,外麵的世界,是另一片更加冰冷,也更加現實的荒原。
琴妹妹的婚事,是薛家眼下唯一能攀附的體麵。
可這根線,太細,也太脆。
寧國府。
如今這裏,早已名不副實。
府門上那塊“敕造寧國府”的牌匾,已經被摘了下去,隻留下幾個褪色的印子,像幾道醜陋的疤。
府內,更是蕭條。
往日裏那些穿梭如雲的丫鬟、婆子、小廝,遣散了大半,剩下的幾個,也都是垂頭喪氣,走路都貼著牆根。
正堂裏,賈珍和賈蓉父子二人,正對著一桌簡單的酒菜,喝著悶酒。
酒是劣酒,入口辛辣,劃過喉嚨,像刀子在割。
賈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重重地把酒杯砸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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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
他紅著眼睛,低聲咒罵。
“都怪賈赦那個老不死的廢物!自己找死,還要拉著整個宗族給他陪葬!”
若不是賈赦走私鐵器,授人以柄,他們寧國府,又何至於被一並奪了爵位!
賈蓉縮了縮脖子,小聲附和。
“父親說的是……那老東西,死有餘辜!”
往日裏那個風光無限,在府中說一不二的珍大爺,如今像是一頭被拔了牙的老虎,隻剩下滿心的怨毒和不甘。
“還有那個馮淵!”
賈珍又倒了一杯酒,咬牙切齒地說道。
“真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當初老子把尤家那兩個水蔥似的妹子送到他床上,他倒好,照單全收,連個屁的好處都沒給老子!”
“之後請他喝酒,他倒是次次都來,可你看看,他就像個鐵公雞,一根毛都別想從他身上拔下來!”
賈珍越說越氣。
他原以為送了美人,搭上了馮淵這條線,日後便有了靠山。
誰知人家隻是把他當成個玩意兒,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樂子。
如今大廈傾倒,那人更是連看都懶得再看他們一眼。
賈蓉聽著父親的咒罵,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著。
他忽然湊了過去,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一股子諂媚又陰險的笑。
“爹,兒子倒是有個主意。”
“有屁快放!”賈珍沒好氣地道。
“爹您想啊,這馮淵,他既然好色,那便是他的軟肋。”
賈蓉搓著手,聲音更低了。
“咱們府裏現在是山窮水盡了,可外頭那些莊子鋪子,多少還能周轉些銀子。咱們不如……湊上一筆,就說……向國公爺借個萬把兩銀子周轉周轉。”
“借?”
賈珍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冷笑一聲。
“你當他是善財童子?向他借錢?你拿什麽還?還不了,他怕不是要扒了咱們父子倆的皮!”
馮淵那殺伐決斷的模樣,還曆曆在目,賈珍一想起來就覺得後脖頸子發涼。
“爹,您聽兒子說啊。”
賈蓉的臉上,那笑容變得愈發詭異。
“咱們……就沒想著還。”
他湊到賈珍耳邊,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吐出了後半句話。
“那馮淵何等風流?從林黛玉,到尤家姐妹,哪個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兒?”
“他不是喜歡咱們賈家的人嗎?”
“赦大爺能把家裏的二丫頭賣給他,咱們……為什麽不能?”
賈珍的動作,僵住了。
他緩緩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兒子。
賈蓉被他看得心裏發毛,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
“四姑姑……惜春……如今也出落得越發齊整了。”
“惜春姑姑雖然年紀小,可那身段,那相貌,已然是個美人胚子。再說了,她可是寧國府正經的嫡出小姐,身份金貴。”
“那老東西拿個庶女都換了六千兩銀子。”
“咱們把她……‘送’給國公爺,就當是……抵了那萬把兩銀子的債。”
“如此一來,咱們既得了銀子解了燃眉之急,又攀上了國公爺。爹,這是一舉兩得啊!”
賈珍沒有說話。
他隻是死死地盯著賈蓉,那眼神,看得賈蓉渾身不自在。
賈蓉以為父親要發怒,要罵他禽獸不如。
然而,賈珍的臉上,那因酗酒而漲紅的顏色,卻在一點點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貪婪與冷酷的思索。
他端起酒杯,這一次,沒有一飲而盡,而是放在唇邊,慢慢地呷了一口。
酒還是那劣酒,可此刻嚐在嘴裏,味道似乎……變了。
良久。
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砂石在摩擦。
“這事……容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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