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早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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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菱洲的竹林,在午後毒辣的日頭下,也失了往日的清幽。
竹葉被曬得打了卷,風吹過,發出的不是沙沙聲,而是枯槁的,如同骨骼摩擦般的脆響。
迎春一路踉蹌,魂不守舍地跑回自己的院子,砰地一聲關上房門,像是要將身後那無形的鬼魅隔絕在外。
她背靠著門板,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心髒在肋骨下瘋狂地撞擊,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腦子裏,反複回蕩著窗縫裏窺見的那一幕。
大嫂子李紈那張混雜著淚水與潮紅的臉。
還有馮淵轉過頭來,投向她的,那個殘酷而戲謔的笑容。
那個笑容,像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上,燙得她渾身發抖。
羞恥。
還有一種被當場抓住的,無處遁形的狼狽。
她緩緩滑坐在地,將臉埋進膝蓋,肩膀不受控製地聳動起來。
“姐姐?”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裏屋傳來。
迎春的身子猛地一僵,抬起頭,才發現惜春並未睡著。
她正坐在床上,懷裏抱著個迎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靜靜地看著她。
“姐姐,你這是怎麽了?”
惜春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沉靜。
“臉怎麽白成這樣?”
迎春連忙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沒什麽,許是天太熱,中了暑氣。”
她掙紮著站起身,想去倒杯水,來掩飾自己的失態。
可她的腿,軟得像棉花,剛走一步,便又是一個趔趄。
惜春下了床,走到她身邊,扶住了她。
妹妹的手,涼涼的,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姐姐,你有心事。”
惜春看著她的眼睛,語氣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咱們姐妹,如今在這府裏,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有什麽事瞞著我,萬一出了差錯,你我誰也跑不掉。”
迎春的嘴唇哆嗦著,看著妹妹那雙過於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裏的防線,一點點地崩潰了。
那份巨大的,肮髒的秘密,像一塊巨石壓在她的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
哪怕,這個出口會引來驚駭與鄙夷。
她拉著惜春,走到屋子最裏的角落,確認窗外無人,這才附在惜春耳邊,用蚊子般的聲音,將剛才在書房外看到的一切,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她說完,便死死地閉上眼睛,不敢去看惜春的表情。
她已經準備好了迎接妹妹的震驚,惡心,甚至是憤怒。
然而,預想中的驚呼,並沒有出現。
周圍,是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久到迎春幾乎以為惜春被嚇傻了的時候,才聽到妹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當是什麽事呢。”
惜春的聲音,依舊是那樣的平靜,平靜得可怕。
迎春猛地睜開眼,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你……你不覺得……惡心嗎?那是珠大嫂子啊!”
“惡心什麽?”
惜春反問,臉上甚至沒有太多的波瀾。
她拉著姐姐坐到床沿上,慢條斯理地分析道。
“姐姐你想,爺是什麽樣的人物?他正當壯年,血氣方剛,這人世間的欲念,自然比尋常人要重些。”
“府裏就我們幾個姐妹,哪裏夠他受用的?”
“至於珠大嫂子……”
惜春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
“她如今是什麽光景?賈家倒了,她一個寡婦,帶著蘭哥兒,無依無靠。這世道,女人想活下去,本就不易,更何況是她那樣沒了靠山的。”
“她若不委身於爺,你當她和蘭哥兒,能有什麽好下場?”
“與其說是奸情,倒不如說,是她給自己和兒子,尋的一條活路罷了。”
這一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將迎春心頭那些關於倫理、道德的掙紮,衝刷得幹幹淨淨,隻剩下赤裸裸的,冰冷刺骨的現實。
是啊。
活路。
在這吃人的世道裏,貞潔牌坊又算得了什麽?
迎春呆呆地看著惜春,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妹妹,是何等的陌生。
她那張尚未完全長開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上,此刻卻寫滿了與年齡不相稱的通透與冷酷。
惜春看著姐姐失魂落魄的樣子,忽然湊近了些,那張素來清冷的臉上,竟泛起了一絲可疑的紅暈。
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在迎春耳邊說道。
“姐姐,你也不必如此。咱們如今,都是爺的人。”
“說不定……說不定哪天,咱們姐妹兩個,也要一同在榻上服侍他呢。”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迎春的腦海中炸開。
她渾身一顫,猛地看向惜春。
惜春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那雙過於早熟的眼睛。
院外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像是在為這屋中不可言說的秘密,做著最後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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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梨香院。
那股子能將人烤幹的燥熱,似乎也被院中那股揮之不去的頹唐之氣,壓下去了幾分。
薛姨媽坐在炕上,手裏拿著一把芭蕉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可那風,卻吹不散眉宇間的愁雲。
自從梅家派人來退了婚,又提出那等羞辱人的條件之後,她便整日裏唉聲歎氣,寢食難安。
讓寶琴去做妾,她不甘心。
可不應下,在這神京城裏,怕是再也尋不到像樣的人家。
薛家如今這光景,誰還肯來結這門親?
托人去史家那邊問問?
想了想,她又自己搖了搖頭。
史家如今自顧不暇,在神京城裏也是人人避之不及,哪裏還有臉麵和能力,去為薛家說親。
正自怨自艾間,院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薛蟠從外麵走了進來,一張肥臉在酒氣的蒸騰下,顯得又紅又腫,眉宇間卻帶著一絲異樣的興奮。
“媽,我回來了。”
他一屁股坐到薛姨媽身邊,抓起桌上的涼茶,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
“你又上哪兒野去了?”
薛姨媽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整天就知道跟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家裏的事,你是一點也不上心!”
“誰說我沒上心!”
薛蟠把茶碗重重一放,抹了把嘴。
“媽,我今兒可見著寶玉了。”
“寶玉?”薛姨媽一愣,“他如今……還好?”
“好個屁!”薛蟠撇了撇嘴,臉上卻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意,“比咱們家還慘呢!我聽他說,他們家那個最小的,叫什麽惜春的,不是也送到燕國公府裏去了?”
薛姨媽點了點頭。
“是有這麽回事。”
薛蟠一拍大腿,眼睛裏閃爍著算計的光。
“媽!我想到了!咱們有法子了!”
他湊到薛姨媽跟前,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
“那梅家不是東西,想讓寶琴妹妹去做妾羞辱咱們嗎?”
“咱們不做他家的妾!”
“咱們讓寶琴妹妹,也進那燕國公府!”
這話一出,薛姨媽手裏的扇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她張大了嘴,看著自己的兒子,半天沒說出話來。
“你……你瘋了!”
薛姨媽的聲音都變了調。
“那可是做妾!讓你妹妹去給人家做小!”
“做妾怎麽了?”
薛蟠梗著脖子,嚷嚷道。
“給那勞什子梅翰林的兒子做妾,是做妾!給當朝的燕國公爺做妾,那也是做妾?”
“媽,你也不想想,那燕國公是什麽人物?如今在朝中,那是聖上眼前的紅人!!”
“聽說皇帝將他和胡首輔幾位閣老一同進殿問事。”
“寶琴妹妹要是能進去,得了寵,將來枕邊風一吹,手指縫裏漏一點好處出來,就夠咱們薛家東山再起了!”
“再說了,那賈家的迎春、惜春都能進,憑什麽咱們家的寶琴進不得?論模樣,論才情,寶琴哪點比她們差了?”
“再說了,又不是咱們又不是親的”
薛蟠的一番話,像是一把鑰匙,猛地打開了薛姨媽心中那把名為“羞恥”的鎖。
是啊。
同樣是做妾。
一個是墜入泥潭,任人踐踏。
另一個,卻是攀上了高枝,前途無量。
這筆賬,她一個商婦,怎麽會算不清楚?
那梅家提出的三萬兩陪嫁,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可若是送進燕國公府……非但不用陪嫁,說不定還能得了賞賜。
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一直站在裏間簾子後的薛寶釵,將這一切,聽得清清楚楚。
她垂著眼,麵沉如水,那藏在寬大袖袍裏的手,再一次死死攥緊。
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又是這樣。
又是用一個女孩子的終身,去換取家族的利益。
上一次,是王夫人提議。
這一次,是她的親哥哥。
何其相似。
又何其,荒唐。
她緩緩抬起頭,透過晃動的珠簾,看著母親和哥哥那兩張因為一個卑劣的念頭而變得興奮、扭曲的臉。
一陣透骨的寒意,從她的腳底,直衝上天靈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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