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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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後園。
菊花開得正好,一叢叢,一簇簇,金黃的,雪白的,姹紫的,在蕭瑟的秋風裏,綻放出最後的絢爛。
宴席上的喧囂與虛偽,被這園子裏的花木隔絕在外。
林黛玉與史湘雲並肩走在鋪著鵝卵石的小徑上。
在這裏,她不是燕王妃,隻是林姑娘。
“哎喲,我的王妃娘娘!”
史湘雲忽然誇張地驚呼一聲,一把扶住黛玉的手臂,煞有介事地說道。
“您可慢些走,這地上的石子要是硌了您,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可怎麽擔待得起!”
她擠眉弄眼,學著戲台上老旦的腔調,惹得黛玉又羞又氣。
“你這猴兒!”
黛玉伸手就要去擰她的臉頰,笑罵道。
“再敢渾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史湘雲靈巧地一躲,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在安靜的園子裏回蕩。
“我說的可是實話!如今誰人見了你,不得恭恭敬敬地喊一聲王妃?”
黛玉的腳步慢了下來,臉上的紅暈未褪,眼底卻掠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是啊。
王妃。
這兩個字,像一個華麗的枷鎖,將她牢牢鎖在了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也隔開了她與過往的一切。
史湘雲見她神色有異,也收斂了玩笑,挽著她的手臂,輕聲歎了口氣。
“其實……老祖宗那邊,前前後後差人來接過我好幾趟,想讓我去府裏住幾天,陪陪她老人家。”
黛玉聞言,關切地看向她。
“那你怎麽……”
“我哪裏知道!”
史湘雲的語氣裏,帶上了一股壓抑不住的煩悶與委屈。
“伯父伯母他們,竟是連知會我一聲都沒有,就擅自把人給回了!等我知道的時候,事情都過去大半個月了。”
“他們幾乎不讓我出門,更別提去榮府了。”
她踢飛腳邊的一顆石子,悶悶不樂地說道。
“生怕跟那邊沾上一點關係,惹禍上身。”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莫過於此。
黛玉沉默了。
她能說什麽呢?
史家如今的做法,雖是無情,卻也是這世道下最現實的選擇。
“我聽府裏出來采買的婆子說……”
史湘雲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不忍。
“老祖宗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還有二哥哥,聽說……聽說政老爺跟瘋了似的,三天一小打,九天一大打,書房裏就沒個安生日子。”
黛玉的身體,輕輕一顫。
她的目光,落在旁邊一株已經開始枯萎的秋海棠上。
那曾經嬌豔的花瓣,如今已是殘破不堪,了無生氣。
“花開有日,花落有時……”
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人,又何嚐不是一樣呢。”
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悲秋之感,再次湧上心頭。
所有的一切,都像這滿園的秋色,繁華落盡,隻餘蕭索。
“哎呀!好姐姐,瞧我這張嘴!”
史湘雲見她又陷入了傷感,連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她眼珠一轉,指著不遠處假山旁的一棵石榴樹,故作驚喜地叫道。
“姐姐快看!那石榴都笑開花了!”
黛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那樹上果然還掛著幾隻熟透了的石榴,果皮裂開,露出一顆顆晶瑩剔透、宛如紅寶石般的果實。
“這都什麽時節了,它倒還能結果。”
黛玉的臉上,終於又有了一絲笑意。
“可不是嘛!”
史湘雲拉著她跑了過去,踮起腳尖摘下一個。
“咱們嚐嚐!沾沾喜氣!保不齊明年這時候,姐姐你就能給王爺添個大胖小子了!”
“你……你又渾說!”
黛玉的臉頰,騰地一下,比那石榴籽還要紅。
……
宴席散去。
馮淵與史鼐史鼎兄弟二人,在門口說著無關痛癢的客套話。
他的目光,越過眾人,看到了正從後園方向走來的黛玉。
……
就在眾人準備登車離去時,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從街角的陰影裏閃了出來。
“爺。”
猴三低著頭,快步走到馮淵身邊。
他湊到馮淵耳邊,嘴唇快速地翕動了幾下。
周圍的人,隻看到燕王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卻倏然亮起了一道玩味的光。
他擺了擺手,示意猴三退下。
“你們先護送王妃回府。”
馮淵對身邊的親衛吩咐道,語氣平淡,不容置喙。
“爺?”
黛玉疑惑地看向他。
“我還有些事要辦。”
馮淵轉過身,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動作自然。
“晚些就回。”
黛玉見他如此,便不再多問,順從地點了點頭,在紫鵑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
看著王府的馬車緩緩遠去,史家兄弟二人臉上的笑容,才敢慢慢收斂。
馮淵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他翻身上了一匹快馬,對著隱入人群的猴三遞了個眼色,一夾馬腹,便匯入了神京城的車水馬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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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一條僻靜的巷子深處。
馮淵勒住馬韁,停在一座小小的院門前。
這院子毫不起眼,青磚灰瓦,與周圍的民居沒什麽兩樣。
唯獨那扇木門上,貼過的紅紙被撕得七零八落,隻剩下幾縷頑固的殘紅,在傍晚的寒風裏瑟瑟發抖,像是一場被人倉皇抹去的喜事留下的狼藉證據。
猴三上前,抬手叩了叩門環。
“咚,咚咚。”
裏麵,沒有任何回應。
一片死寂。
猴三側耳聽了聽,回頭對馮淵搖了搖頭。
他不再猶豫,從懷裏摸出一根細長的鐵絲,對著鎖孔搗鼓了幾下。
隻聽“哢噠”一聲輕響,那門栓便被輕易地挑開了。
猴三推開門,恭敬地躬身立在一旁。
一股混合著灰塵與廉價脂粉的陳腐氣息,撲麵而來。
馮淵邁步走了進去。
院子裏空空蕩蕩,幾片落葉在地上打著旋。
他徑直走向正屋。
堂屋裏沒有點燈,光線昏暗。
他推開臥室的門。
裏麵同樣空無一人。
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妝台上的瓶瓶罐罐也擺放得一絲不苟。
一切都太整潔了。
這根本不是有人居住的樣子,倒像是在刻意掩蓋主人已經離去的痕跡。
馮淵走到床邊,伸出手,摸了摸被褥。
冰涼。
沒有一絲人氣的溫度。
看來,至少走了一天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妝台上一個翻倒的胭脂盒上,旁邊還散落著幾顆飽滿的珍珠。
走得,很匆忙。
馮淵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國色天香的金陵薛家嫡女。
忠順王兵敗如山倒。
消息傳得倒是快。
薛家這隻老狐狸,嗅到危險的氣息,便立刻將伸出來的爪子縮了回去,甚至不惜丟車保帥,將這顆已經獻出的棋子,又偷偷摸摸地撿了回去。
以為這樣,就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馮淵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中央,臉上沒有任何怒意。
他甚至低低地笑了起來。
那笑聲在寂靜的屋子裏,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跑了?
經曆了這麽多,如今來看薛家,倒覺得像生活中的調味料。
他轉過身,緩步走出這間已經人去樓空的小院。
位高權重,再來看曾經得罪你的人,竟沒了那份恨意。
慢慢看著他們,緩緩凋零衰落,像喝葡萄酒一樣,越想越有滋味。
薛家在馮淵眼中與螞蟻無異,看不見就無視,看見了,就捏一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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