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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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的神道秩序,在柳相言出法隨間悄然落定。一位癡情的河神,一位老成的城隍,外加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民心之主”,構成了這方水土全新的無形脈絡。
    安排妥當一切,墨裳柳相站在野狐河畔,長久地凝視著遠處萬家燈火的方向。
    錢梨坐在他肩頭,晃悠著小腿,小聲嘀咕:“大白蛇,你把活兒都分給他們了,以後是不是就能天天陪我玩,不用管這些麻煩事了?”
    柳相笑了笑,沒回答,收回目光,聲音平淡:“玩耍之前,還有些道理要去問一問。”
    他此行,既是為解構《大夢千秋》尋覓他山之石,亦是在為自己鋪就一條更為穩固的道途。
    南華古仙已死,作為他借宿身的姚清自然會得到一筆天大饋贈,當然,不是修為,不是天賦,更不是什麽術法神通,而是玄之又玄的道法感悟。
    耀台現在的處境還不一樣,哪怕在柳相有意的感知中,耀台的情況與姚清之前狀態還很不一樣。
    不過他們一道一佛,若說這世間有誰比他們更了解自身所代表的法,可能也就隻有道祖佛陀了。故而答案找他們問理最為適合。
    話音未落,他與錢梨的身影便已在河畔淡去,再出現時,已至鎮北那座香火不算鼎盛,卻別有一番清淨意味的柴火觀前。
    從道童到少年,又從少年長成青年模樣的姚清正在庭院中掃著落葉,動作不急不緩,頭頂那株老桂高過道觀,桂花常年開,如後山桃花,美不勝收。
    見到柳相悄然現身,他並未顯露絲毫驚訝,隻是停下動作,微微頷首:“先生來了。”
    “來問個理。”
    柳相開門見山。
    二人於觀中石桌旁對坐,沒有茶水,隻有一壺山泉。
    “道家有那斬三屍之法,何為斬?何為法?”
    姚清深邃的目光落在柳相身上,沉默片刻:“斬善屍,斬惡屍,斬執我屍。善惡執念,皆是束縛。斬去之後,雜念自消,可見本來,近乎於道。此法,是為減法,是斬斷一切與大道的無益糾葛。”
    柳相指尖輕叩石桌,又問:“斬去之後,我又為何物?若真斬去,是否便無情無欲,不複為人?我此身已有人性,若斬去,豈非重歸蠻妖本相?”
    姚清聞言,竟也笑了,搖頭道:“先生依舊是先生,隻是不再為‘先生’二字所困。斬三屍非斷絕七情六欲,而是斬去其對心神的執著與束縛。清風拂過山崗,山崗仍在,隻是不再為風所擾。蠻妖本相,亦是大道一途,斬去人性執念,並非否定人性,而是超越人性,見得更廣闊的天地。”
    柳相目光微動:“超越人性……可我此身下山,正是為體悟人間百態,為人性所困。若斬去,又如何去護那氣運之子,如何去嚐那人間滋味?這減法,似與我初衷相悖。”
    姚清點頭:“大道三千,殊途同歸。先生所行,亦是修行。隻是姚清所知,此法乃是‘放下’,而非‘拿起’。先生若要拿起,自然另有他法。””
    柳相閉上雙眼,以姚清所闡述的道法為引,開始推衍自身《大夢千秋》中的分魂之術。他試圖效仿那“斬”字訣,從自身神魂中剝離一道純粹無念的分身。
    一縷淡薄如煙的黑影自他身側浮現,卻極不穩定,如風中殘燭般搖曳,僅僅維持了數息,便在一陣無聲的漣漪中潰散開來,重新歸於虛無。
    柳相睜開眼,輕輕搖頭。
    成了,也沒成。
    他確實“斬”出了一道分魂,卻因其缺少與本體的根基維係,如無根之萍,頃刻消散。
    “道家的減法,於我而言是歧路。”
    柳相心中了然,“我的道,是分化,是增衍,而非斬斷。”
    起身對姚清略一拱手,未多言語,便轉身離去。
    姚清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最終隻是搖了搖頭,繼續掃起那滿地落葉。
    辭別柴火觀,柳相的身影又出現在鎮東的陸水寺。與柴火觀的清貧簡樸不同,這裏梵音繚繞,更顯莊嚴肅穆。
    耀台正於大殿前敲打著木魚,見到柳相,誦經聲稍歇,雙手合十:“施主別來無恙。”
    “特來詢問佛法。”
    柳相同樣直奔主題,“何為‘觀世法’?”
    耀台微笑道:“觀世間萬法,如夢幻泡影;觀眾生百態,皆苦厄沉淪。由觀而生悲憫,由悲憫而生智慧,於輪回幻象中,見證不生不滅之真我。此法,是為新生。”
    “觀苦厄,若不渡,豈非徒增煩惱?”柳相追問。
    耀台寶相莊嚴:“施主見的非苦,是相。渡的非人,是心。見相非相,即見真我。”
    柳相繼續問道:“觀世法,新生。這‘新生’,是境上新生,還是心境新生?於我《大夢千秋》而言,如何能借此法,使那夢中世界更為真實,而非虛妄?”
    耀台垂眸:“施主所求,皆在‘觀’字。心之所觀,即是世界。萬法皆空,因緣和合。夢中世界,亦是心念所生。若能以悲憫觀照眾生百態,以智慧洞察世事變遷,則夢中萬物,皆可得真。此非境界躍升,而是世界深厚。萬物有情,生生不息,便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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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之所觀,即是世界……那麽,若心有偏執,所觀之世,豈非也隨之偏離?我那白衣分身,因情而入世,因情而斷裂,這觀世法,能彌補這般缺憾嗎?”
    柳相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耀台緩緩道:“施主所言極是。心有偏執,則觀世有障。然佛法亦雲,‘煩惱即菩提’,‘執著亦是修行’。白衣分身之斷裂,亦是施主觀世之一環。若能從斷裂中得見真諦,從缺憾中悟得圓滿,則每一次觀照,皆是新生。無苦無樂,無生無滅,真我自現。”
    新生……
    柳相聞言,若有所悟。他尋了一處蒲團坐下,再次閉目。這一次,他並未試圖分化神魂,而是將自己的神意徹底融入這座小鎮。
    以那“觀世法”為引,運轉《大夢千秋》中的新生之法。
    一瞬間,他的心神仿佛化作了千千萬萬,經曆了街角小販清晨的辛勞,經曆了學堂稚童午後的懵懂,經曆了新婚燕爾洞房的喜悅,也經曆了垂暮老者獨坐的孤寂。萬家燈火,人間百態,皆在他心湖之中曆經一輪又一輪的“新生”。
    “此法可行。”
    柳相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眼中多了一絲滿意,“雖非破境正途,卻是我這《大夢千秋》最好的資糧。”
    問遍了道佛兩家,得了想要的答案,柳相心滿意足,動身返回臧符山之巔。
    然而,就在他行至半途,身影穿行於幽靜的巷弄之間時,他那萬年不變的淡漠神情,卻猛地一滯。
    一股源自遙遠京城方向的聯係,突兀地斷開,白衣柳相消散前的記憶悉數回歸本體。
    墨裳柳相緩緩停下腳步,接收完所有記憶,冰冷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凝了一片比冬日寒潭更徹骨的冰。
    抬起頭望向遙遠的北方。
    許久,嘴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
    柳相輕聲自語, “元一門……很好。這筆賬,我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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