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神仙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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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方一日,塵世已千年。
於柳相這般存在而言,三十載光陰,不過是祠堂古槐下一次短暫的閉目與睜眼,是氣運蓮池中那對黑白錦鯉追逐嬉戲,恰好繞過七十二品蓮台一圈的工夫。
而對於白芷,這三十年,卻是她數百載修行歲月中,最為靜謐安然的一段時光。
初來乍到時的那份戒備與疏離,早已在榮昌鎮日複一日的凡俗煙火中,被悄然滌蕩幹淨。她曾以為自己會像過往的鎮守者一樣,尋一處山巔洞府,枯坐觀想,以無情大道對抗光陰的侵蝕。可這座小鎮有著一種奇異的魔力,它不排斥山上仙家,卻也絕不諂媚,隻是用那最質樸、最醇厚的人間氣息,將你溫柔地包裹。
三十年間,她走遍了天王山的每一寸山水。
見過春日裏野狐河解凍時,第一尾躍出水麵的銀色鯉魚。
見過夏夜臧符峰上,如星海般閃爍的螢火。
見過秋風起時,滿山紅葉如烈火般燃燒的壯闊。
也見過冬雪落下,將整個小鎮妝點成琉璃世界的靜美。
看著鎮東鐵匠鋪那個總把臉抹成黑炭的少年,娶了鎮西豆腐坊那個笑起來有兩個淺淺梨渦的姑娘,如今他們的孩子,已經能在街巷裏撒歡奔跑,口齒不清地喊著“糖葫蘆”。
也見過鎮上那位最年長的、總喜歡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說古的老人,在一個秋日的午後,含笑離世,兒孫繞膝,哭聲雖悲,卻無怨憾。
生與死,在此地並非令人畏懼的輪回,而是一種自然的更迭,如同草木的枯榮,四季的流轉。
此地的山水氣運,更是與她曾遊曆過的任何一處人間都截然不同。
外界的王朝天下,山水龍脈與國祚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氣運之中總夾雜著揮之不去的鐵血、權謀與怨憎。
而天王山的氣運,卻是獨立的,純粹的,它源於這片山川本身,又與鎮中百姓的喜怒哀樂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壁壘,將外界的紛擾隔絕在外。
鎮中偶有煉氣士穿行於街巷,或為采買,或為訪友,他們與凡俗之人相安無事,彼此間涇渭分明,卻又和諧共存。
修士們不會以術法驚擾凡人,凡人們也對這些身懷異術的“仙長”報以敬畏與習慣。這
構成了一幅外界幾乎絕跡的太平光景。
白芷尤愛野狐河的清淨,為此,在入住天王山的第三年,她專門去了一趟山腳祠堂,請那位溫潤如玉的儒衫柳相,在河的上遊,她那座庭院不遠處,以神通搭建了一座小小的釣魚台。
柳相也未推辭,隻是含笑應下。
那一日,白芷親眼所見,儒衫男子立於河畔,僅是屈指一彈,一縷青色靈光落入水中,河床下的泥沙與岩石便如有了生命般自行湧動、聚合,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一座由整塊青岩構成、古樸自然的釣魚台便從水中升起,與周遭景致完美地融為一體,仿佛它本就該在那裏,已曆經千百年風雨。
釣魚台並非她獨占,鎮上百姓人人可用。
白芷也樂得如此,她時常會隱匿真容,以術法遮掩那份超凡脫俗的仙姿,換上一身尋常人家的粗布長裙,將青絲隨意地用一根木簪綰住,化作一個眉目清秀、略顯青澀的鄰家女子模樣,混在那些得了閑的釣友之中,聽他們吹噓著自己年輕時一夜釣起百斤大魚的風光,或是抱怨著自家婆娘的嘮叨和米價的上漲。
這日,日頭正好,微風不燥。
儒衫柳相自祠堂中閑逛而出,不知不覺便踱步到了野狐河畔。
還未走近,便遠遠瞧見那座青石釣魚台上,幾個頭發花白、皮膚黝黑的老釣友,正圍著一個瞧著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吹胡子瞪眼,言辭激烈地數落著。
“我說姑娘,不是我們幾個老頭子多嘴,你這釣魚,哪有像你這麽個釣法的?”
山羊胡老頭急得直跺腳,指著女子腳邊的木桶,“你看看,你看看!這窩料,是用上好的麥麩混了蜂蜜跟菜籽餅捏的吧?金貴著呢!可你也不能大把大把地往下撒啊!你這一下去,半條河的魚都讓你喂飽了,它們還怎麽吃咱們的鉤?”
“就是!”
另一個臉膛黑紅的老漢附和道,聲音洪亮,“釣魚,講究的是個‘誘’字,是勾著它們,饞著它們,讓它們欲罷不能!你這倒好,直接開席了!你這再撒下去,咱們今天都得空軍回去,回家要被老婆子笑話的!”
被圍在中央的女子,正是白芷。
她非但不顯局促,反而理直氣壯地叉著腰,振振有詞地辯解:“我樂意,我花錢買的料,喂魚不行嗎?萬物皆有靈,它們在水裏遊著也辛苦,吃飽了開心,我瞧著也開心。你們釣不到,那是你們技術不行,可怨不得我。”
一番話說得幾個老人家是目瞪口呆,隨即氣得連連搖頭,指著她“你你你”了半天,卻又找不出反駁的話來。
畢竟人家說得也沒錯,東西是人家的,怎麽用是人家的自由。
最終,幾個老頭隻好悻悻然地回到自己的釣位,嘴裏還不住嘟囔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現在的年輕人,真是沒道理可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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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衫柳相站在不遠處,看得是啞然失笑。
他同樣施了一道不起眼的障眼法,將自己化作一個相貌平平、氣質溫和,看著像是個落魄書生的中年文士,提著一根不知從哪棵老竹上順手折下的竹竿,不聲不響地走過去,在那女子身邊坐下。
“白仙子好興致。”
柳相以心聲調侃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女子身旁的魚食桶。
那滿滿一桶窩料,哪裏隻是麥麩蜂蜜,分明是用靈穀碾碎,混了清晨花瓣上的甘露,又加了幾味凝練靈氣的草藥,最後以山間靈泉水和成。
那股子清甜又蘊含靈氣的香味,別說凡魚,就是成了精的妖鯉聞到,怕是也要忍不住湊過來討食。
他看著白芷又抓起一大團,毫不心疼地拋入水中,激起一圈漣漪,讓他都忍不住眼角微微抽搐。
這哪裏是釣魚,這分明是想把這野狐河裏祖孫三代的魚,都活活撐死。
用了障眼法的白芷聞言,嘴角悄然勾起一抹淺笑,那雙在凡人眼中顯得清澈的眸子,此刻卻流轉著狡黠的華光。
她同樣以心聲回應:“歲月悠悠,太過漫長。總該找那麽一兩件感興趣的事情來做。不然整日盤坐,枯觀大道,默運玄功,與山間那不言不語的頑石,又有何異?那樣的長生,不要也罷。”
“說得在理。”
柳相點點頭,深以為然。
將那簡陋的魚線甩入水中,目光悠遠。
見過太多高高在上的山上人,在漫長的歲月中磨滅了情感,視眾生為螻蟻,視喜怒哀樂為修行障礙,最終活成了一尊尊沒有溫度的神像。
在他看來,那樣的仙,失了人之本性,與行屍走肉無異,其存在本身,遠不如一個活得有滋有味、會哭會笑的凡人來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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