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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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祠廟內,墨衫柳相麵無表情,許久,才抬手揉了揉發疼的眉心,最終還是沒忍住,低聲罵了一句。
    忍不住自言自語,像是問著這空空蕩蕩的祠廟,又像是在問自己:“大道理都懂,道路往哪走也知道,過剛易折,過柔則不爭,這些個淺顯的道理,我也沒覺著有什麽,怎麽實踐起來,就這麽難呢?”
    第一個林凡,身負大造化,銳氣衝霄,卻如一柄出鞘便不回的利劍,不知藏鋒,心境不穩,最終在風浪中折戟沉沙。第二個顧慎之,倒是將小心謹慎、明哲保身做到了極致,可不爭,便意味著不進,他規避了所有風險,也錯過了所有風景,最終在壽元枯竭中坐化,如一粒塵埃,了無痕跡。
    一個太盛,一個太衰。一個太滿,一個太空。
    柳相緩緩起身,踱步至那方虛無的芥子小天地中。眼前,是一片無垠的黑暗,唯有縱橫交錯的無形絲線,勾勒出一張浩瀚無邊的虛空棋盤。
    棋盤之上,星羅棋布著無數光點,明暗不一,各自沿著既定的軌跡流轉。
    目光掃過,最終,落在一處偏僻的角落。
    那裏,曾有一點微光,掙紮著亮了數十年,便黯然熄滅。
    那是曾送出大山的一枚氣運種子,一個孩子,隻可惜福緣不夠深厚,心性也不夠堅韌,終究是沒能走出多遠,便在中途夭折了。
    柳相伸出手,在那光點熄滅之處輕輕一拈,仿佛從時光長河中,將那道破碎的命運軌跡給撚了出來。
    這一點光亮,在他掌心浮沉,微弱卻真實。
    這一次,他不打算憑空捏造了。
    以這道真實卻失敗的命運為骨,以他所見所聞的無數悲歡離合為肉,再以如意神通,為其雕琢脈絡,完善其本該有的修行道路。
    他要為這道夭折的道,查漏補缺,不斷完善,最終鋪就一條通往至高的、完美無瑕的康莊大道。
    心念起伏間,氣運種子,百年歲月中一切所見之人,所遇之事,所得之物,皆一一推衍,如沙場點兵布陣,事後推衍,將所有可能存在失敗因素的可能性列舉,再逐個排除,就算無法做到十全十美,那也要將其最小化,最不可能化。
    覺得這次應該差不多了。
    重回祠廟,柳相再度盤膝坐下。氣府之中,那條沉睡的蛟龍真身微微睜眼,磅礴如江海的壽元再一次被抽取,毫不吝嗇地灌入“大夢千秋”的神通之內。
    又是一個千年,在夢中悄然流轉。
    這一次的故事主角,名為溫淵。
    出生於凡俗王朝的邊陲小城,依舊卑微,卻多了一份與年齡不符的小心與冷靜。
    足夠聰明,懂得審時度勢,更懂得權衡利弊。那雙眼睛,總是比同齡人看得更深,更遠。
    機緣依舊無數,但他每一次都能在機緣降臨之時,冷靜地分析其背後的風險與因果,然後選擇一條對自己最有利、也最穩妥的道路。從不冒進,也從不退縮,將“爭”與“藏”的火候,拿捏得妙到巔毫。
    年少時,於山澗偶得一卷殘破道書,並未如獲至寶般立刻修煉,而是花費了足足三年時間,走遍了方圓百裏的城鎮,於故紙堆中尋覓,於老人口中打探,直至確認此法門並無隱患,且其傳承早已斷絕,不會招來任何因果,這才開始小心翼翼地吐納修行。
    溫淵拜入了一座名為“歸雲宗”的二流宗門,有一位風華絕代的美女師父,號“攬月仙子”。
    仙子對他青睞有加,並非看重他驚世駭俗的天賦,而是欣賞他那份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穩心性。
    宗門內鬥,人人自危,唯有溫淵能於風浪中閑庭信步,既不站隊,亦不得罪任何人,總能於毫厘之間,尋得那唯一的生路。
    修行途中,溫淵與一座凡俗王朝的女帝有過一段塵緣。
    彼時,那名為“大夏”的王朝內憂外患,女帝於朝堂之上如履薄冰。
    溫淵以客卿身份入世,從不顯露神通,隻以其洞若觀火的智慧,為女帝剖析局勢,將天下大勢化作一局棋盤,指點她落子,於無聲處聽驚雷,數年間便助她掃平了內亂,穩固了皇權。
    女帝對他念念不忘,欲以半壁江山相贈,許其王侯之位,溫淵卻隻是笑著搖了搖頭,於功成之後,悄然身退,不帶走一片雲彩。
    溫淵被自己所在的歸雲宗,視為足以扛起宗門未來千年氣運的中興之祖。
    因為他總能為宗門尋來最合適的功法,發現最安全的秘境,規避掉所有潛在的滅門之禍。
    甚至,在一處上古遺跡中,當所有人都為了爭奪明麵上的仙丹法寶打得頭破血流之時,他卻耗費數月,默默勘察了整個遺跡的地脈走向與陣法流轉,最終於一處無人問津的枯井之下,尋到了那座塵封了數萬年的上古洞天的真正控製中樞。
    溫淵兵不血刃,便將那座名為“小有清虛天”的洞天認主,從此坐擁一方小世界,資源取之不盡。
    前途無量,大道可期。
    溫淵幾乎是完美地規避了林凡與顧慎之的所有缺點,將二者的優點集於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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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衝擊涅盤境時,他準備了整整百年。
    百年間,他在自己的“小有清虛天”內,推演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種可能出現的意外,並為每一種意外都準備了十種以上的應對之法。
    溫淵服下的破境丹藥,是自己耗費五十年光陰,以最溫和的靈藥親手煉製,確保藥力純淨,無一絲一毫的副作用。
    那一日,洞天之內,雷雲密布,心魔叢生,可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內。
    雷劫加身,他引雷淬體;心魔來襲,他道心穩固如磐石。整個過程有驚無險,最終,大道甘霖降下,一舉功成,躋身涅盤,壽增三千載。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將勢如破竹,一鼓作氣躋身天門,成為這方天地間最耀眼的新星時,他卻停下了腳步。
    那扇無形的天門,就那麽橫亙在他麵前,清晰可見,卻又遙不可及。
    他能感覺到,隻要自己再往前一步,就能推開那扇門,看到門後更廣闊的風景。
    可那一步,溫淵始終邁不出去。
    仿佛他的道,他的人生,他所有的算計與完美,到了這裏,便是終點。
    那扇門,對他緊閉著,沒有緣由,也不給任何解釋。
    歲月悠悠流逝。
    第一個百年,溫淵還在耐心嚐試,尋找破局之法,宗門上下,依舊將他奉若神明。
    第二個百年,開始有些焦躁,而曾經與他並肩的同輩,有人在九死一生的險境中勘破生死,僥幸推開了天門,將他遠遠甩在了身後。
    歸雲宗的新弟子們,聽著他的傳說長大,看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崇拜,漸漸變成了同情。
    第三個百年,他的美女師父“攬月仙子”壽元耗盡,坐化於洞府之中。
    臨終前,仙子拉著他的手,那雙曾如明月般清亮的眸子,隻剩下無盡的遺憾與不甘,“淵兒,為師……看不見你君臨天下那一天了。你不該是這樣的,不該……”
    溫淵跪在師父的蒲團前,三天三夜,一言不發。
    又過了五十年,凡俗界傳來消息,大夏王朝那位曾雄才大略的女帝,也已老死於宮中,化作了一抔黃土。
    溫淵與這紅塵最後的羈絆,也斷了。
    他的人生,從絢爛歸於平庸,再從平庸,走向了枯寂。
    成了宗門典籍裏一個令人扼腕歎息的名字,一個用來告誡後輩弟子“修行之路,非隻靠智謀”的反麵例子。
    溫淵擁有了一座靈氣盎然、風光絕美的上古洞天,那裏四季如春,仙鶴飛舞,卻成了困住他餘生的。
    坐擁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資源與財富,卻再也換不來一絲一毫的道行精進。
    將自己關在了“小有清虛天”內,不再外出。
    在他生命最後的幾十年裏,他遣散了洞天內的所有仆從,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山巔,看雲卷雲舒,花開花落。
    溫淵的一生,無比正確,無比理智,走對了每一步,規避了每一個風險,卻最終,走入了一條死胡同。
    溫淵沒有像林凡那般不甘地嘶吼,也沒有像顧慎之那般平靜地迎接死亡。
    隻是在某個尋常的午後,看著夕陽將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複盤自己的一生。
    從拜入宗門到結識女帝,從智取洞天到安然破境……每一步,都堪稱完美。
    可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局?
    “我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
    溫淵輕聲問自己,問這蒼天,問這無情的大道。
    沒有人回答他。
    最後一縷生機從他體內散去,他的身軀,沒有倒下,也沒有腐朽,而是在夕陽的餘暉中,如同一道水中的倒影,被微風吹過,漸漸變得透明,最終,徹底消散,連一粒塵埃都未曾留下。
    溫淵曾來過,又仿佛,從未真正來過。
    天才,最終還是歸於了平庸。
    死得,比顧慎之還要淒涼。因為他曾真正地,無限接近過那山巔的風景,觸手可及,卻永世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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