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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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幕被潑了濃墨,黑得不見一絲雜色。寒風自北方曠野長驅直入,像無數無形的野獸,在這座破敗的村落裏橫衝直撞,發出嗚咽般的嘶吼。
    妟回覺得自己快要變成一塊冰坨子了。身上的錦衣華服早就被風打透,那點可憐的溫度被一點點抽走,隻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肚子裏的饑餓感也變成了一隻抓心撓肝的小手,攪得五髒六腑都在抗議。
    “夫子……”
    小家夥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兩條腿軟得像麵條,“我真的……真的走不動了。”
    張夫子聞聲駐足,回轉過身,昏暗中看不清神情,隻有一雙眸子在夜裏亮得驚人。
    “那就別走了。”
    聲音古井無波,聽不出半點情緒。
    這句話仿佛抽走了妟回最後一點力氣。
    小小的身子一軟,幹脆地坐倒在滿是沙土的地上。
    張夫子也不去扶,也不催促,隻是負手而立,靜靜地眺望著前方那座死氣沉沉的村莊。村落像是趴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偶有幾點豆大的昏黃光暈,在風中顫抖,隨時都可能被黑暗吞噬。
    過了許久,待到身後的抽噎聲小了下去,張夫子的聲音才再度響起。
    “起來。去敲門,找個地方借宿。”
    妟回用髒兮兮的袖子抹了把臉,心裏一百個不情願,可也知道在這兒坐著隻能等死。隻好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跟在青衫文士身後,走進了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梆梆梆。”
    張夫子抬手,叩響了第一戶亮著燈的人家。那扇飽經風霜的木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門軸轉動,開了一道窄縫。一雙充滿警惕的眼睛從門縫裏射出來,在這一老一少身上來回掃視,像是在打量兩件來路不明的貨物。
    “你們是何人?這麽晚了要做什麽?”
    “過路的旅人。”張夫子的聲音很平和,“天晚了,想討口水喝,若能行個方便,借宿一晚,感激不盡。”
    門裏的那雙眼睛裏的警惕並未消減,反而更濃。打量完之後,“砰”的一聲,木門被重重關上,險些撞到張夫子的鼻尖。裏頭傳來男人粗暴而不耐煩的吼聲。
    “沒地方!快滾快滾!去別家問問!”
    妟回被嚇得一哆嗦。
    第二家,門都沒開,隻是隔著門板問了兩句,便傳來一句冷冰冰的“家中無人”。
    第三家,一個老婦人探出頭,看了看衣衫襤褸卻氣質不凡的張夫子,又看了看凍得嘴唇發紫的妟回,眼中閃過一絲憐憫,但很快被恐懼取代。老婦人搖著頭,擺著手,嘴裏含糊不清地念叨著“菩薩保佑”,也關上了門。
    一連問了五六家,得到的全都是拒絕。這村子裏的每一扇門,都像是一張冷漠的臉,將他們拒之千裏。
    刺骨的寒風變本加厲,鑽進妟回的衣領和袖口。小家夥的身體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最後實在撐不住了,絕望地靠在一處土坯牆的牆角,牙關都在咯咯作響。
    意識開始模糊,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自己怕不是第一個被自家先生“拐”出來,然後凍死餓死在路上的讀書種子吧?
    就在妟回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村子盡頭,一間最不起眼的茅草屋,那扇破舊的柴門“吱呀”一聲,被從裏麵推開了。
    一捧微弱卻溫暖的燭火光芒,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照亮了門前一小片地方。光暈裏,站著一對年輕的夫妻。
    男人看著不過二十出頭,身材單薄,臉上刻著與年紀不符的滄桑。女人與男人年紀相仿,腹部高高隆起,顯然有孕在身,正用手護著肚子,抵禦著寒風。
    他們的目光落在牆角蜷縮成一團的一老一少身上,臉上寫滿了猶豫和掙紮。
    男人似乎想把門關上,這是此地人麵對陌生人時下意識的反應。可身旁的女人卻拉了拉他的衣袖,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了些什麽。
    男人看向自己的妻子,又看看牆角那個快要凍僵的孩子,眼中的戒備和恐懼漸漸被一絲不忍所取代。兩個人無聲地對視了許久,仿佛在進行一場艱難的天人交戰。
    終於,男人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對著屋外沙啞地開了口,聲音不大,卻像天籟一般清晰。
    “外邊的……客人,要是不嫌棄……就,就進來暖和暖和吧。”
    妟回猛地抬起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張夫子對著那戶人家微微拱了拱手,算是謝過,然後單手拎起妟回的後衣領,像提溜一隻小雞仔似的,毫不費力地將他提了起來,邁步朝那間散發著微光的茅草屋走去。
    一進屋,一股混雜著泥土、幹草和淡淡炊煙的氣息撲麵而來。屋子狹小得可憐,一眼就能望到頭。除了一張用木板搭起的床,和一張桌麵坑坑窪窪的方桌,便再無他物。牆角堆著些柴火,旁邊放著幾件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舊衣裳。
    那婦人懷著身孕,行動多有不便,卻還是忙著給他們倒水。男人則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搬來家裏僅有的兩條小板凳,局促地請他們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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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人從裏屋端出一個豁了口的陶碗,和一小碟黑得看不出原貌的鹹菜。碗裏的糊粥稀得能清楚地照見碗底的裂紋。
    “家裏實在……實在沒什麽好東西了。”婦人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臉上滿是歉意,“兩位客人,將就著吃點,暖暖身子吧。”
    妟回此刻的眼裏,這碗寡淡的糊粥,比尚書府裏的山珍海味還要誘人。雙手接過陶碗,碗壁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一股暖流瞬間傳遍四肢百骸。他也顧不得燙,對著碗沿便“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
    溫熱的米糊滑過喉嚨,落入冰冷的胃裏,一股難以言喻的舒適感從腹中升起。那是一種從死亡邊緣被拉回來的踏實感。從未覺得,簡簡單單的糧食,竟有如此美妙的滋味。在京城,別說是這種糊粥,就是稍微做得不合口味的八寶鴨、攢絲鴿蛋,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推到一旁。此時此刻,那些被嫌棄的美味佳肴,在記憶裏變得模糊,遠不如眼前這碗能救命的粗糧來得真切。
    一碗粥很快見了底,妟回甚至意猶未盡地用舌頭舔了舔碗壁,然後才將那碟黑鹹菜也吃得幹幹淨淨。
    “謝謝……謝謝大叔大嬸。”放下碗,小家夥抬起頭,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張夫子始終沒有動那碗粥,隻是靜靜地看著。
    夫妻倆看到孩子吃得香甜,臉上也露出了淳樸而欣慰的笑容。
    “慢點吃,別噎著。”男人憨厚地笑了笑,又去給孩子倒了碗熱水。
    閑談中,張夫子才徹底明白了此地的困境。
    “北邊的蠻子,不把咱們當人看。”男人提起這個,眼神裏就充滿了恐懼和憎恨,
    “每年開春和入秋,都要來搶一回。糧食、牲口,什麽都要。搶不到,就殺人,就放火……”說到這裏,男人下意識地卷起自己的袖子,手臂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像一條蜈蚣盤踞在那裏。
    “前年秋天,為了護著半袋子小米,被砍的。要不是跑得快,這隻手就沒了。”
    婦人默默地聽著,眼圈泛紅,伸手撫上男人的胳膊,然後輕聲補充道:“去年春天,隔壁的王三叔,就是為了藏一頭老牛,被那些天殺的……活活吊死在自家門口。可憐三嬸子哭瞎了眼睛……”
    “官府呢?”
    張夫子終於開口,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邊關駐軍,難道坐視不理?”
    男人聽到“官府”二字,臉上露出一絲比恐懼更複雜的表情,是一種夾雜著失望、嘲諷和無奈的苦笑。
    “官府?駐守的兵爺,離咱們這兒有百十裏地。等他們得了信兒慢悠悠地晃過來,蠻子早就跑沒影了。“不
    婦人歎了口氣,護著肚子的手更緊了些。
    “隻盼著肚子裏的娃兒,生下來能趕上個太平年景,別再像我們這一輩,活得提心吊膽。睜眼怕蠻子來,閉眼怕官差到。”
    小家夥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雖然沾了灰塵、卻依舊能看出是上好綢緞的衣料,再看看自己那雙細皮嫩肉、連個繭子都沒有的手,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愧感湧上心頭。原來,自己身上的一件衣服,就可能是一家人數月的口糧。
    原來,自己無憂無慮的生活,是建立在這些看不見的苦難之上。
    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張夫子,希望這位無所不知的老先生能說些什麽。
    然而,張夫子隻是靜靜地坐著,目光在跳動的燭火上停留,仿佛早已洞悉這一切,又仿佛這一切都與己無關。
    夜深了,外麵的風聲沒有絲毫減弱。
    男人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夜深了,兩位客人早些歇息吧。這……這床,你們睡。我們倆在灶邊對付一宿就成。”
    說著,就要去拿床上的那床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薄被。
    妟回大吃一驚,這屋裏唯一的床,唯一的被子,他們竟要讓出來?婦人還懷著身孕,怎麽能睡在冰冷的地上?
    “不不不,大嬸有身子,怎麽能……”妟回急忙擺手,話說了一半卻不知該如何繼續。
    張夫子站起身,對著夫妻二人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對妟回說道:“睡吧。”
    說完,也不容分說,便將妟回按在了床上,又將那床薄被蓋在了小家夥的身上。被子上有一股陽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不香,卻讓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夫妻倆見狀,也不再堅持,隻是從牆角抱來一小捆幹草鋪在灶台邊,依偎著坐下,準備就這麽熬過一晚。
    張夫子則在方桌旁盤膝坐下,閉上了雙眼,仿佛入定。
    茅草屋的門窗在狂風中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似乎隨時都會散架。妟回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這是第一次躺在如此堅硬的木板上,第一次蓋著如此粗糙的被子。但奇怪的是,心裏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
    聽著身旁灶邊傳來的夫妻二人壓抑的咳嗽聲和低語,聽著屋外風的咆哮,再回想他們講述的一切。那個繁華的京城,那個威嚴的尚書府,在記憶中變得遙遠而不真實。
    他忽然明白了,張夫子帶自己走的這條路,看的不是什麽名山大川,而是這真真切切的人間。
    黑暗中,妟回睜著眼睛,看著那豆大的燭火,那微弱的光,在無邊的黑暗與寒冷中,倔強地亮著,就像那對夫妻一樣,雖然卑微,卻散發著人世間最寶貴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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