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登天戰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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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中靜謐,唯有茶水自那柄古拙的紫砂壺嘴中傾瀉而出,注入溫潤的白玉盞時,發出的那一道細微而清潤的聲響。這聲音仿佛一道無形的漣漪,在三人之間緩緩漾開,帶著一股能滌蕩心神的奇異韻律。
那身著宮裝、眉目如畫的童子女官,動作嫻靜優雅,每一個細節都一絲不苟,宛如一幅流動的仕女古畫。纖纖玉指撚起茶蓋,輕輕撥開盞中翠綠的浮沫,一縷混雜著雲霧與草木清芬的異香便嫋嫋升起,盤旋於亭柱之間,沁人心脾。
這方由柳相隨手一揮便化出的閑亭,一木一瓦皆蘊含著不為人知的道韻。
搭亭的千年沉木,木紋如水波流轉,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安神的幽香;亭頂鋪就的青瓦,曆經歲月,生出細密的苔痕,簷角懸掛的四枚銅鈴,無風自動,發出清越悅耳的脆響,與遠處雲深不知處的仙鶴啼鳴遙相呼應,一派渾然天成的仙家氣象。
亭外,是青石鋪就的潔白道場,雲霧自石板縫隙中絲絲縷縷地升騰,繚繞在腳邊,如履仙境。
如此出塵景致,卻困坐著一尊來曆不明、凶威莫測的古魔,一位氣度沉凝、深不可測的儒家大賢,以及一位視這一切為尋常風景的慵懶山君。
最終,是那具通體晶瑩如玉的灰袍骸骨打破了這份虛假的祥和。
白骨道主那兩個深不見底的眼眶,轉向了柳相,兩團幽綠色的魂火在其中微微跳動,仿佛兩顆能洞穿萬古的深邃星辰,倒映著這片山河的過去與未來。
這古老存在的感知,早已穿透了閑亭的範疇,以一種凡俗修士無法理解的維度,審視著整座天王山脈。
白骨道主那對白玉般的顎骨上下開合,發出的聲音幹澀而古老,如同兩塊被風化了億萬年的岩石在摩擦,“此山手筆,倒也闊綽,隻是失之精巧,多了幾分凡人的蠻橫。不似凡間之物,卻又處處透著凡人的手筆。說說看它的來曆。”
柳相端起麵前那盞澄澈碧綠的茶湯,送到唇邊,卻並不飲下,隻是任由那溫潤的茶香浸潤著鼻息。
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臉上,神情依舊是那副萬事不縈於懷的慵懶,仿佛要說出口的,是一件與己無關的陳年舊事,一樁不值一提的鄉野傳聞。
“一千三百多年前,這片土地上,曾有一個名為‘大淵’的王朝。”
柳相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盤,清晰地落在亭中每一個角落。
“大淵的最後一位帝王,自覺人間修行之路已至盡頭,前方再無寸進可能,天道高懸,神明冷眼,視眾生如圈養的牲畜。於是,便行了那逆天之舉。”
柳相放下茶盞,白玉的杯底與石案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為那段波瀾壯闊的曆史,敲下了一個冰冷的注腳。
“以大淵王朝八百年國祚氣運為薪柴,燃盡自身人皇龍氣為烈火,聚攏了當時人間最後的四位古仙,又點了一些個自願追隨、慷慨赴死的頂尖散仙,浩浩蕩蕩,組成了一支伐天大軍,登天而上。”
即便柳相的語氣平淡如水,荀信依舊能從這寥寥數語中,感受到那份屬於末代王朝的悲壯與決絕。以一國為祭,以帝王為火,那是何等慘烈,何等氣魄。
“聲勢倒是不小。”
柳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譏誚的弧度,不知是在嘲諷那位帝王的不自量力,還是在嘲諷那高高在上的天道,“也確實從那天幕之上,硬生生拽下來一尊遠古神靈,其神名,為‘降婁’。”
“隻可惜,神靈不死不滅,殺是殺不死的。”
柳相的語氣裏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無趣,“那位帝王與三位古仙,連同那支伐天大軍,盡數身死道消,神魂俱滅,才勉強將‘降婁’重創。最後,隻能以那位帝王殘存的意誌為陣眼,以三位古仙的道韻為鎖鏈,以這萬裏山河為牢籠,布下這座鎮神大陣。”
柳相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腳下的土地,言語間仿佛在點評一處粗劣的匠工作品。
“這天王山,便是當年那座鎮壓神靈的陣法。算算時日,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三百餘年。”
“原來如此……”
白骨道主那兩團魂火驟然明亮了數分,顎骨開合,發出一陣“哢哢”的輕響,似是終於解開了心中某個疑惑,又像是找到了什麽極有趣的新鮮事,“以國運為祭,以仙人為鎖,手法粗糙,卻也算有幾分凡人的骨氣。怪不得,怪不得。本座自第三場登天戰役之後,本體與一眾分身便陷入漫長的沉睡,不曾想,竟又錯過了這般精彩絕倫的好戲。”
這古老存在的話語中,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自得與傲慢,仿佛一尊俯瞰滄海桑田的古老神隻,點評著孩童的沙雕城堡。
“也罷,睡了便睡了。不過是人間又一場輪回,沒什麽稀奇。”
骸骨話鋒一轉,語氣隨意地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順便提一句,外麵那個被你們人族修士聯手布下天羅地網,視作洪水猛獸,稱作東垣禁地的地方,不過是本座當年修行時,隨手開辟的一處道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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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亭中氣氛驟然一凝。
柳相那雙總是半眯著的赤眼紫瞳,終於掀開了一絲縫隙,一縷深不見底的幽光一閃而過。而一旁的荀信,那雙溫潤平和的眼眸中,首次掠過一絲銳利如劍的光芒。
東垣禁地,竟隻是一處道場?此言若是為真,那眼前這尊古魔的來曆與實力,便要重新估量。荀信並未流露出絲毫震驚,隻是原本平和如水的氣息,於刹那間變得沉凝如山,自有一股不動如淵的氣度。
“前輩此言,分量不輕。”
荀信緩緩開口,聲音溫厚而沉穩,聽不出喜怒,“晚輩有一惑,望前輩解之。儒家典籍,浩如煙海,經由曆代聖賢勘定,力求存真。史書記載,大淵末帝登天,乃第三次伐神之戰。前輩既說於此戰後沉睡,又怎會對此事毫不知情?所言時序,似有出入。”
荀信的問話,不卑不亢,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在進行一場平等的探究。
白骨道主聞言,那空洞的眼眶仿佛看了荀信一眼。那目光並無實體,卻帶著審視的意味。
隨即,一陣幹澀而刺耳的嗤笑聲,從那白玉顎骨的縫隙中傳出,充滿了對後輩無知的鄙夷與憐憫。
“嗬,讀書人。你們這些後世的人族,真是把自家老祖宗的赫赫功績,忘得一幹二淨了。守著幾卷殘篇斷簡,便以為窺見了天地全貌,可笑,可悲。”
白骨道主慢條斯理地說道,語氣裏滿是一種揭開陳年秘辛的悠然:“在你們這些短生種淺薄的記載中,總共有過三次所謂的登天戰役。第一次,是那位開創了劍道之途的鼻祖,與當時的人間皇者,不甘天命,不敬神明,以凡人之軀,問劍於天。雖敗,卻也為人間修行,開辟了一條新路。”
“第二次,便是你口中的儒釋道三家聯手。那一次,聲勢最為浩大,三教祖師欲要為這人間,立下自己的規矩,讓天道亦要遵循凡塵的道理。”
“第三次,才是那位大淵王朝的末代帝王,憑著一腔玉石俱焚的意氣風發,行那悲壯的複仇之舉。”
荀信聞言,神色不變,隻是平靜地回道:“前輩所言,與晚輩所學並無二致。這三次伐天,正是人族不屈抗爭之明證,天下修士,無不知曉。”
“無不知曉?”
白骨道主嗤笑一聲,那笑聲在亭中回蕩,顯得格外刺耳,“你們知曉的,不過是別人想讓你們知曉的罷了。”
這古老存在話鋒一轉,語氣裏帶上了一絲追憶往昔的悠遠與神秘。
“但你們卻不知,在這一切之前,還有過一場。那才是真正的,初始的戰役。”
“那一戰,沒有名號,甚至沒有多少生靈有資格見證。參與其中的,都是這方天地間最古老、最頂尖的大人物,大修士。彼時,神明行走於大地,天魔肆虐於九幽,古神與天魔的戰爭,才是天地的主旋律。而就在那種混沌的年代,第一批不甘為血食與螻蟻的生靈,向著高天,發起了第一次,也是最決絕的衝鋒。”
白骨道主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仿佛連它自己,也隻是那段遺落曆史的窺探者。
“那一戰,打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連本座當時,都還隻是一縷懵懂的殘念,在古戰場的廢墟中渾渾噩噩。隻能在後來無盡的歲月中,從那些破碎的時間碎片裏,從那些隕落神魔不甘的哀嚎中,勉強窺見那一戰的些許真相。”
這具骸骨伸出一根白骨嶙峋的手指,在空中虛虛一點,仿佛點在了一條看不見的時間長河之上。
“所以,你們所謂的第三次,那位帝王的伐天之舉,實際上,是第四次。”
這番話,如洪鍾大呂,在荀信的識海中回響。他並未因自己所學被顛覆而感到惶恐,反而眼中精光更甚。原來,在典籍記載的源頭之前,還掩藏著如此壯烈的篇章。作為後世學人,未能知曉先輩最初的抗爭,實為憾事。一時間,他心中湧起的不是對自身學識的懷疑,而是一種承接斷代曆史的厚重使命感。
不等荀信消化這驚天秘聞,白骨道主的聲音裏忽然帶上了一股壓抑了萬古歲月,卻依舊新鮮如初的怒氣與怨毒。
“至於本座,就是在你們所說的第二次,也就是儒釋道三教聯手那一次,被某個滿口仁義道德、實則一肚子壞水的讀書人給誆騙了去!”
一提到“讀書人”三個字,那兩團魂火便劇烈地跳動起來,幽綠的光芒幾乎要溢出眼眶,將整座閑亭都染上了一層鬼魅的綠意。
“那家夥說得天花亂墜!”
白骨道主模仿著一種慷慨激昂的語調,聲音卻尖利刺耳,“說什麽‘此乃為人間萬世開太平之舉!道友身負大神通,若能與我等同心,則大道可期,人間與魔域,再無偏見!’呸!滿嘴仁義,一肚子算計!”
“本座當時剛剛整合了殘念,重塑道軀,正是心高氣傲之時,竟信了這廝的鬼話,答應助拳。結果呢?”
白骨道主上下白牙磕碰,發出“咯咯”的聲響,像是在咀嚼著某個仇敵的骨頭,聲音中充滿了被背叛的滔天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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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卻是讓本座去當那出頭的椽子,第一個衝上去,硬撼一尊古神!那三教的祖師爺們,一個個躲在後麵,美其名曰為本座掠陣,實則是在等本座與那古神鬥個兩敗俱傷,好坐收漁翁之利!”
“那一戰,險些讓本座徹底身死道消!神魂本源都被那古神的寂滅神光打碎了七七八八!”
這尊古老存在的聲音裏,充滿了後怕與怨毒,“若非本座留了後手,將一道分身藏於東垣,怕是早已徹底消散於天地之間!即便如此,也是元氣大傷,不得不將分身與本體一同沉入最深的休眠,一睡便是數千年,白白錯過了這許多精彩的樂子!”
那股滔天的怨氣,即便隔著萬古歲月,依舊讓亭中的空氣變得冰冷刺骨。
聽及此事,荀信眉頭微蹙,卻未言語。隻是靜靜地聽著,神色平靜如常,端起茶盞的手,在空中停頓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身為儒家大賢,他自然知曉人性之複雜,即便是聖賢門下,也難免會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輩。但他更明白,眼前這尊古魔所言,乃是一家之辭,其中真假摻半,夾雜著無盡的怨念,難以盡信。比起感到羞愧或憤怒,他更是在心中快速剖析此事背後可能存在的真相,以及那位“不要臉的讀書人”,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做出如此選擇的真正動機。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柳相,慢悠悠地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聽起來......”
柳相放下茶盞,聲音平淡地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儒家的前輩們,手段確實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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