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夢境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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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在刀口上舔了半輩子血的老鏢頭,此刻身體抖得如同篩糠,死死盯著眼前兩個年輕人的臉,期望能從上麵看到一絲否認,哪怕隻是一個輕微的搖頭,一個不屑的嗤笑,都好過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而,趙家樹隻是平靜地投來一瞥,那眼神無悲無喜,像是在看一塊路邊的頑石。
    回答,並無必要。
    凡人的驚恐與猜測,於此事毫無意義。
    白衣書生的視線越過錢振山煞白的臉,越過瑟瑟發抖的老劉,最終定格在客棧二樓那扇緊閉的窗戶上。
    那扇窗後,是一道微弱的氣息,純粹,幹淨,也因此……格外脆弱。
    “看來,需要一麵鏡子來照出此城的真麵目。”
    趙家樹對著身旁的青衫劍客輕聲開口,全然無視了旁邊幾乎要癱軟下去的兩個凡人。
    荊黎順著那道目光望去,心中了然。
    “蘇家小姐?”
    “心防最弱,欲望也最純粹,沒有比她更好的鏡子了。”趙家樹收回目光,陳述著一個事實,“渴望簡單到近乎透明——健康的身體,旁人的喜愛。如此純粹的欲望,最容易被那東西引誘,也最能照出它最真實的模樣。”
    “頭兒……頭兒……”老劉拽著錢振山的衣角,牙關打顫,聲音帶著哭腔,“咱……咱們快走吧!這地方……不是人待的!這趟鏢,咱們不走了!銀子不要了,命要緊啊!”
    錢振山緩緩搖頭,臉上隻剩下麻木的絕望。一把推開老劉,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嘶啞著嗓子對那兩道身影的背影喊道:“兩位仙長!我們……我們隻是收錢辦事的凡人,求仙長高抬貴手,放我們一條生路!”
    混跡江湖三十年,見過橫死的,見過慘死的,也遠遠瞧見過那些高來高去的山上人,可從未有過哪一次,像今天這樣,連骨髓裏都浸滿了寒意。這不是對強者的畏懼,而是對一種完全無法理解、無法抵抗的存在的恐懼。
    趙家樹的腳步頓也未頓,隻是飄來一句淡漠的話語。
    “從你們踏入黃隆城的那一刻,就已經不是局外人了。”
    話音未落,白衣書生已經邁步朝著客棧樓內走去,衣袂飄飄,不染塵埃。
    荊黎一言不發,提著劍跟上,步伐沉穩,每一步都像踏在無形的大地脈絡之上。經過錢振山身邊時,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未曾瞥過。
    黑紋金雕從肩頭飛起,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化作一道融於夜色的黑影,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二樓的屋簷上。銳利的妖瞳掃過底下兩個抖成一團的凡人,金色的瞳孔裏滿是不屑,隨即俯瞰著整個客棧,構建起第一道無形的防線。
    後院裏,隻剩下錢振山和老劉兩個人,被夜風吹得渾身冰涼,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
    ……
    客棧的木質樓梯在寂靜的夜裏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需要我布下劍陣嗎?”
    走廊上,荊黎低聲問道。聲音裏沒有緊張,隻有劍客麵對未知前慣有的探尋。
    “不必。”
    趙家樹搖了搖頭,“這不是一場需要刀劍的廝殺,你的劍心守住此地,隔絕內外,便是最好的陣法。別讓一些小蟲子,打擾了接下來的趣事。”
    荊黎不再多言,隻是默默頷首。對於趙家樹的判斷,向來無需質疑。
    趙家樹推開了蘇晚晴的房門。
    房間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病態的甜香。
    蘇晚晴並未睡下。
    白日裏黃隆城的繁華與生機,對一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少女而言,是一種無聲的酷刑。越是熱鬧,越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凋零。此刻,正枯坐在床邊,對著銅鏡裏那張蒼白憔悴的臉龐發呆。
    看到來人是趙家樹,蘇晚晴有些意外,掙紮著想站起來行禮,孱弱的身體晃了一下。
    “趙公子……”
    “蘇小姐,不必多禮。”趙家樹走到近前,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意味,“接下來的事情,可能會有些冒犯,情況緊急,得罪了。”
    蘇晚晴還沒明白話裏的意思,隻看到那根修長幹淨的手指在眼前放大,輕輕點在了眉心。
    一股無法抗拒的暖意瞬間淹沒了意識,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身體便軟軟地倒了下去,被趙家樹伸手扶住,平放在了床上。
    為她蓋好被子,看著那張在睡夢中依舊蹙著眉頭的臉,趙家樹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對門口的荊黎點了點頭。
    荊黎會意,反手將門關上,身形如鬆,守在門內。沒有盤膝而坐,隻是站著,五指握住了腰間古劍的劍柄,整個人與劍的氣息都化作了一尊沉默的石雕,隔絕了內外一切可能的幹擾。
    趙家樹閉上了雙眼。
    一股無形無質的神念,如水銀瀉地,悄然無聲地探入了蘇晚晴的意識深處。
    下一瞬,“視野”豁然開朗。
    眼前是一座美輪美奐的皇家園林,漢白玉鋪就的地麵光可鑒人,空氣中飄蕩著牡丹與蘭草混合的甜美芬芳。暖陽和煦,透過琉璃瓦折射出七彩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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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園林中央,一座三尺高的白玉高台上,一個身著華美舞衣的少女正翩翩起舞。
    正是蘇晚晴。
    此刻的她麵色紅潤,身姿輕盈,每一次旋轉都帶起絢爛的裙擺,每一次跳躍都充滿了健康與活力。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燦爛無比的笑容,那是屬於一個從未被病痛折磨過的少女,最純粹的喜悅。
    高台之下,圍滿了衣著華貴的賓客,他們個個麵帶癡迷與讚歎,毫不吝嗇自己的溢美之詞。
    “看啊,蘇小姐的舞姿真是天下無雙!如風拂柳,似雲出岫!”
    “何止是舞姿,如此容貌,便是天上的仙女也要自慚形穢!”
    “能親眼目睹此景,真乃三生有幸!此生無憾矣!”
    健康的身體,萬眾的矚目,無盡的讚美……
    一個完美的,毫無瑕疵的,由她最深的執念編織而成的夢。
    趙家樹的意識化身,就站在人群之外,靜靜地看著。琉璃道胎能清晰地看穿這片幻象的本質——每一縷風,每一朵花,每一個人的笑臉,都是由蘇晚晴最細微的欲望念頭編織而成,精美,卻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沒有驚動那個沉浸在幸福中的蘇晚晴。神念如同一根最精密的探針,繞過這些由欲望構築的表象,向著夢境的更深處,向著這片幻象的根源探去。
    就在神念觸碰到夢境核心的一刹那。
    整個世界靜止了。
    和風停了,花朵凝固了,台下那些讚美的人群也變成了沒有生命的塑像,臉上的癡迷表情顯得無比滑稽。
    一股無法形容的意誌,從夢境的最底層蘇醒,瞬間籠罩而至。
    那意誌古老、浩瀚、冰冷,不帶任何情緒,仿佛已經存在了千萬年之久。看過滄海桑田,王朝更迭,看過無數生靈的癡嗔貪怨。對人心欲望的理解,深邃得如同無底的深淵。
    這股意誌,在注視著趙家樹這個不速之客。
    琉璃道胎在這一刻自發運轉,散發出純淨無瑕的光芒,將那股古老意誌的壓力隔絕在外。
    趙家樹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覺得……很有意思。
    “藏頭露尾,也隻能玩弄這些虛假的東西。”
    神念中傳出這樣一個冰冷的念頭。
    下一刻,不再試探,而是主動發起了衝擊。龐大的神念之力轟然展開,對著這個完美的夢境,輕輕一抹。
    “碎。”
    嘩啦——
    如同精美的琉璃宮殿被巨錘砸中,清脆的破碎聲在意識世界中響起。
    美輪美奐的園林、白玉高台、翩翩起舞的少女、台下讚美的人群……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崩解、粉碎,化作了漫天飛散的光點。
    整個世界褪去了所有偽裝,化為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虛無。
    在這片虛無之中,唯有趙家樹的神念化身卓然而立,與那股隱藏在黑暗最深處的古老意誌,遙遙對峙。
    客棧房間內。
    一直閉目靜坐的趙家樹,眼睫微顫,緩緩睜開了雙眼。眸子清亮如初,隻是深處,多了一抹了然與玩味。
    守在門口的荊黎第一時間察覺,緊握劍柄的手指鬆開了些許,整個人的氣勢由緊繃的弓弦化為收鞘的利刃。
    “察覺到了什麽?”
    趙家樹站起身,看了一眼床上依舊沉睡,嘴角甚至還掛著一絲甜美笑意的蘇晚晴。
    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徑直走到門外,荊黎也跟了出去。
    走廊上,趙家樹憑欄而立,望著被夜色籠罩的黃隆城,城中零星的燈火,此刻看來,都像是誘人墮落的鬼火。
    “一股視萬物為食糧的意誌,古老,且饑餓。”白衣書生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裏沒有半分輕鬆,反而帶著一種獵人發現獵物般的興致。
    “妖魔?還是邪神?”荊黎的聲音很沉,腰間的古劍發出一聲低微的嗡鳴,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種威脅。
    “都不是。”趙家樹搖頭,否定了這個猜測。“妖魔嗜血,邪神索祭,但這個東西……不直接殺戮,而是賜予。它能窺探人心最深的渴望,然後為你編織出最甜美的夢境,讓你在無上的滿足與幸福中沉淪,最後……在夢中將你的魂魄連同那份被放大到極致的欲望一同享用。”
    伸手指了指腳下的這座城。
    “這黃隆城,就是它的餐盤。城裏所有人,都是它圈養的牲畜,隻等著養肥了,一場盛宴便會開始。”
    荊黎的眉頭鎖得更緊,想起了茶館裏那些狂熱的聽客,想起了藥鋪裏那些死在幸福幻覺裏的病人。“以欲望為食……它的本體在哪?可有形體?”
    “沒有本體,或者說,這座城就是它的本體。”趙家樹轉過頭,看著荊黎,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一字一頓地吐出了那個在道門典籍中都隻存在於禁忌篇章裏的名字。
    “古之妖異——夜天子。”
    荊黎懷抱長劍,淡淡問道:“很強嗎?”
    趙家樹笑了,“身份聽著唬人,不過是個隨著國祚一同瓦解崩塌的土雞瓦狗罷了。若論打架的本事,自然沒有你的劍快,但它有意思的地方,不在這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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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別急著動手。”趙家樹補充了一句。
    “不動手?”荊黎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任由它繼續蠱惑人心?”
    屋頂上,黑紋金雕早已按捺不住,通過心聲在荊黎腦海中咆哮:“跟這書呆子廢什麽話!管它是個什麽東西,本王這就去把它從地底下揪出來,一把火燒個幹淨!”
    “唉......”
    趙家樹聽見了似的,無奈地歎了口氣,回頭看著一人一鳥,眼神裏帶著一絲看莽夫的嫌棄,“這麽有趣的玩意兒,一劍劈了,一爪子撕了,多無聊。”
    “有趣?”
    荊黎的語氣裏帶上了一絲冷意,“這滿城百姓,可不覺得有趣。”
    “荊黎,我們已經來晚了......”
    趙家樹擺了擺手,歎息一聲,“現在我們做什麽都已經於事無補,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就成,我倒要看看,敢稱‘天子’。我倒想看看,這隻蛙,能鼓噪到什麽地步。”
    黑紋金雕在屋頂上氣得直撲騰:“你說誰是莽夫!本王這叫雷厲風行!你這書呆子磨磨唧唧的,到底想幹什麽?”
    趙家樹沒理會它的叫囂,隻是對著荊黎微微一笑:“難得下山一趟,遇到這麽個好玩的,你們就當是……看個耍猴戲好了。”
    說完,也不等荊黎再問,白衣書生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走廊盡頭,融入了黃隆城詭異的夜色之中。
    荊黎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氣死本王了!耍猴戲?他把本王當什麽了!”
    黑紋金雕在屋頂上暴跳如雷,“不行,本王得跟上去看看,看他到底能玩出什麽花樣!”
    “別去。”荊黎淡淡開口,製止了它。
    “他讓我們守著,便守著。”
    荊黎重新靠回門邊,手按劍柄,緩緩閉上眼睛,“由他去吧,玩膩了,自然就收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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