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莫愧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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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晃,荊黎與趙家樹回到榮昌已經兩月有餘。
昔日兩座相隔甚遠的祖宅,如今被柳相以通天秘法挪移,妥帖地安置在了一處,成了比鄰而居的鄰居,僅僅隻有一堵半人多高的矮牆相隔。這手段近乎開辟洞天,卻又羚羊掛角,不著痕跡。
周遭的街坊鄰裏,每日裏來來往往,竟無一人察覺此地何時多出了兩座古樸的老屋,仿佛它們自開天辟地以來,便一直靜靜佇立於此,融於這方水土,呼吸著同樣的煙火氣息。
荊黎換上了一身尋常的青色布衣,那雲夢天與橫秋,皆被斂去鋒芒,收入了一枚不起眼的芥子物當中。
此刻的荊黎,收斂了所有淩厲劍意,看上去就像一個眉眼清俊、氣質沉靜的大齡單身青年,再加上個旁人眼中“外來戶”的名頭,走在街上,除了惹來幾位待嫁姑娘羞赧的目光外,再無半分出奇之處。
院牆之外,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牆內,卻是時光停滯,歲月靜好。
午後的陽光透過老桃樹繁茂的枝葉,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院中的石井清冽,青苔濕滑,角落裏幾叢野花開得正盛,不知名的飛蟲在花間嗡嗡盤旋。
廚房裏,炊煙嫋嫋升起,帶著一股濃鬱的蔥油香氣,霸道地鑽出窗欞,飄過矮牆。
牆那頭,趙家樹正躺在自家院裏的一張竹編躺椅上,悠哉遊哉地讀著一本閑書。聞著那熟悉的、勾人饞蟲的味兒,這位白衣公子的眉毛先是舒展,隨即嘴角便掛上了一抹算計得逞的笑意。手中的書卷被隨手一丟,身形如一片柳絮般輕飄飄地躍起,連大門都懶得走,直接翻過了那堵矮牆,穩穩當當地落在了荊黎家的院落裏。
“金大爺,又在曬太陽呢?”
趙家樹熟稔地跟蹲在台階上、化作粉雕玉琢小光頭模樣的金生打了個招呼。
金生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算是回應,繼續專心致誌地感受著凡間陽光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趙家樹也不以為意,對此早已習慣。隻見這位俊俏公子絲毫沒有半點作為客人的覺悟,徑直走進廚房,不由分說地從正忙碌的荊黎手中搶過了那一大碗剛出鍋、熱氣騰騰的蔥油燴麵。
案板上還放著切好的蔥花香菜,趙家樹眼疾手快,抓了一大把撒進碗裏,這才心滿意足地端著碗,在院中的石磨上尋了個舒服的位置,大馬金刀地坐下,拿起筷子便如風卷殘雲,大口扒拉起來。
麵條筋道,油光鋥亮,裹挾著焦香的蔥油與醬汁,吸溜入口,滿嘴生香。
一邊吃,趙家樹還一邊含糊不清地嘟囔著,進行著食客最專業的點評:“荊黎啊,你這麵,火候是夠了,就是蔥花兒切得粗了些,影響口感。吃麵沒蔥,滋味兒不濃,下次注意,得切成末,知道嗎?還有這醬油,用的還是上次從小鎮老字號買的?味道偏鹹,下次換個牌子試試。你這手藝,雖說比不得風雷池畔周瀧山周大廚那神乎其技的廚藝,但勉勉強強也算湊合。這樣吧,看在你我兄弟一場的份上,以後我早中晚三餐,就由你包圓了,如何?”
荊黎端著另外兩碗麵從廚房走出,一碗遞給了台階上的金生,另一碗放在自己身旁的石凳上。聽著趙家樹那一套一套的說辭,忍不住朝那個吃得滿嘴油光的家夥嗬嗬兩聲,語帶譏誚:“蹭吃蹭喝還挑三揀四,天底下哪有你這麽厚的臉皮?要不這碗你也別吃了,我端去喂隔壁王大嬸家的黃狗,它可從來不挑食。”
趙家樹吸溜著最後一根麵條,連湯帶水地喝了個幹淨,這才心滿意足地放下海碗,用袖子抹了把嘴,理直氣壯地笑道:“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嘛。再說了,你我之間,還分什麽彼此?你的不就是我的?”
荊黎對這套歪理邪說竟無言以對,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確實是這麽個道理。下次我做飯,鹽多放三勺,也算是你的。”
趙家樹麵不改色:“無妨,正好用來下酒。”
金生金大爺聽著這對異父異母的親兄弟日常鬥嘴,隻覺得聒噪。
三兩口將碗裏的麵條解決幹淨,這位妖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那件由自身翎羽織就的金色法衣,對荊黎說道:“這人間也沒啥新鮮花樣了,天天就是吃吃喝喝,無趣得很。待會兒我回山一趟,去看看我那些不成器的子嗣們有沒有長進,別被人抓去拔毛燉了湯。”
金生的傷勢,在柳相那近乎神跡的手段下早已痊愈,連大道根本都未曾傷到分毫,如今又是生龍活虎。
所謂的子嗣,其實也不過是它這一支血脈傳承下的同宗野禽。自開智之後,金生一心追隨那位大淵舊南嶽山君陸鳶,向其大道,後來又遵從囑托,庇護荊黎遊走四方,腥風血雨裏闖蕩了數百年。對於那些還掙紮在靈智邊緣的同族,倒是許久未曾關心過了。
荊黎自然不會反對。
金生身形一閃,憑空消失在原地,還不忘順手從那株老桃樹上摘走了幾顆剛剛透出紅暈的桃子。原地,隻留下一隻空蕩蕩的海碗,在石階上滴溜溜地轉了兩圈,才堪堪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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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隨著金生的離開,那份輕鬆的氛圍似乎也隨之消散了。
荊黎與趙家樹幾乎是同時放下了碗筷,又極有默契地抄起自己的袖子擦了擦嘴角,然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對方幹淨的衣袍上狠狠抹了一把。
做完這一切,兩人相視一笑,先前的玩鬧仿佛都成了過眼雲煙。
院子徹底靜了下來,隻剩下風吹過桃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市井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喧囂。陽光西斜,光影拉長,給古樸的院落鍍上了一層溫暖而蕭索的金色。
荊黎默默地收拾著碗筷,走入廚房,流水聲嘩嘩響起。過了一會兒,他才頭也不回地開口,聲音平淡,卻像是投入湖心的石子,打破了這份寧靜。
“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正靠在冰涼石磨上,仰頭看天的趙家樹,聞言收回了目光。那雙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眸子裏,此刻卻是一片深邃。他雙手抱住後腦勺,用一種慣有的、懶洋洋的語氣說道:“說是福至心靈你信不信?某天夜裏睡得正香,夢裏有個白胡子老頭托夢給我,說,少年郎,我看你骨骼驚奇,乃是萬中無一的修道奇才……”
他的插科打諢沒能繼續下去。
荊黎從廚房裏走了出來,手裏還沾著水漬。
沒有言語,隻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轉過頭,用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趙家樹。
那眼神裏沒有責備,沒有憤怒,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嚴肅認真。就像一個沉默的兄長,在審視自己最親近的弟弟,是否即將踏上一條萬劫不複的歧路。
趙家樹臉上的慵懶笑意,在這道目光的注視下,一點點地收斂,最終化為一聲無奈的輕歎。
坐直了身子,不再是那個玩世不恭的俊俏公子,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沒撒謊。跟先生說的,都是實話。”
趙家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平靜,卻又擲地有聲。
“我想做的,隻有一件事……重開浮仙門。”
浮仙門。
這三個字仿佛帶著某種禁忌的魔力,讓院中的空氣都為之凝滯,連風聲都停歇了。
千年之前,此門因其修行法門太過有傷天和,早已被天下所有仙家宗門列為死敵,共討之。明麵上,是被那位霸絕天下、悍然登天伐神的大淵末代帝王,親手連根拔起,滅盡了道統。但暗地裏,即便是強如十大仙宗,為了將這顆毒瘤斬草除根,也暗中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為其善後了不知多少年。
趙家樹想重開浮仙門,這背後意味著什麽,荊黎心中一清二楚。
那意味著,必須先叛離師門,與待他恩重如山的截天宗徹底割裂,將自身氣運與宗門斬斷得幹幹淨淨。
那意味著,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所有正道仙門的眼皮子底下,自立山頭,廣納那些被斥為邪魔歪道的修士。
那更意味著,他將要修行的,是那種傷天和、破地利、壞人心的禁忌之術。
這其中任何一件,單拎出來,都是足以讓一個修士被天下正道聯手追殺、挫骨揚灰的滔天死罪。
一個十大仙宗最耀眼的天之驕子,一位擁有千年不遇琉璃道胎的絕世天才,一個在外人看來,未來幾乎板上釘釘的道一境大能,竟然要親手砸碎自己鋪滿鮮花的陽關大道,去走一條注定屍骨無存的獨木危橋?
當真失心瘋了不成?
荊黎是劍修,心如磐石,意如利劍。
對於那些草蛇灰線的算計與陰謀詭計向來不怎麽上心,但這不代表他不在乎。趙家樹選擇的這條路,其最終的後果,用後腦勺去想都知道會是何等的艱難與慘烈。
“我要知道緣由。”
荊黎緩緩開口。
趙家樹終於徹底收起了所有偽裝,那雙清亮的眸子深處,是無人能懂的決絕與瘋狂。他開始解釋,條理清晰,邏輯分明。
“第一,修行太慢了。”
聽到這個匪夷所思的理由,荊黎都氣笑了,忍不住出言譏諷:“三百年的天門境巔峰,還慢?你這話要是說出去,不知道得讓多少在天門境門口苦苦徘徊了上千年的老家夥,羞憤得當場道心破碎。趙家樹,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不識好歹。”
趙家樹沒有理會荊黎的陰陽怪氣,隻是緩緩道出了那個埋藏在血脈深處的秘密,一個除了他自己,無人知曉的真相:“琉璃道胎,在上三境之前,確實進境神速,一日千裏,幾乎不存在任何瓶頸與門檻。但隻要邁過天門,往後的化虛、道一兩道關隘,卻難如登天。仿佛是天道妒忌,在前方設下了兩道無法逾越的絕壁天塹。這是一樁不能與外人言語的秘辛,說了無用,唯有內求,所以曆代以來,關於琉璃道胎的這個致命缺陷,都不存於任何典籍記載之上。隻有真正身在其中,才知道那兩道天塹,究竟何其之難。”
看著自己的手掌,仿佛能看到那副無形的、來自天地大道的枷鎖,正死死地束縛著自己的前路。
“如果按照原先的修行路繼續走下去,那根本不是什麽陽關大道,而是一座比任何旁門左道都要險之又險的獨木橋。三百歲的天門巔峰,聽上去風光無限,不可一世,但以後呢?我需要等上多久,才能叩開那扇遙不可及的化虛境大門?三百年?五百年?還是一千年?甚至,永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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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來,太過順風順水,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事。”
趙家樹的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如刀的鋒芒,“我的心氣,不允許我就此停滯不前,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後來者居上,將我遠遠甩在身後。這是其一。”
“其二,浮仙門的傳承,其核心要義,其實就一個字——爭。與天爭,與地爭,與人爭。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爭。這與我的大道,不謀而合。”
“至於其三……”
說到這裏,趙家樹忽然笑了。他轉過頭,回望了一眼身後那片在夕陽下顯得愈發雄偉、雲霧繚繞的十萬大山,卻沒再繼續說下去。
那諱莫如深的笑容,讓靜待下文的荊黎微微蹙起了眉頭。
許久,許久。
院中隻剩下沉默。
最終,是荊黎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打破了這壓抑的寂靜:“你小子從小就比我聰明,這些彎彎繞繞的道理,我算不過你。你的決定,我也幹預不了。不過,我隻有一句話。”
他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鄭重,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萬事不愧於心,莫成大惡。不然……”
浮仙門的根底,荊黎雖未親眼見過,但從那些自光陰長河中流傳下來的、零星的傳說與紀錄來看,那絕對是一座不折不扣的魔門。如今那些雖有魔門之銜、卻無魔門之實的所謂聖心宗,在真正的浮仙門麵前,不過是些過家家的孩童罷了。
一旦趙家樹真的走火入魔,成了那種視蒼生為芻狗、殘害生靈、天怒人怨的絕世魔頭……
趙家樹看著荊黎眼中的掙紮與決絕,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輕聲反問:“不然如何?”
荊黎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幹的問題:“還記得小時候,你跟你娘親賭氣,大晚上一個人跑上山躲起來的那件事嗎?”
趙家樹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那段早已塵封的童年記憶,在這一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腦海。
隨即,他了然地微笑點頭:“明白了。”
那時的趙家樹,從來就不是個讓人省心的主兒。一次和娘親鬧了天大的別扭,一個人在村子裏晃蕩累了,追著一隻五彩斑斕的鳥兒,不知不覺就誤入了叢林深處。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等哭累了,就隨便找了個溫暖幹燥的草垛,沉沉酣睡了過去。
等荊黎找到他的時候,那個一向溫和沉默的少年,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向來對趙家樹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連指頭都舍不得碰一下的荊黎,那天夜裏,頭一次對這個視若親弟的孩子動了拳頭。
下手之狠,饒是如今想來,趙家樹都覺得渾身筋骨隱隱作痛,心有餘悸。
想通了這一點,趙家樹反而覺得一身輕鬆。他伸了個懶腰,從石磨上站起身,拍了拍白衣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說了句:“走了。”
話音未落,整個人便已消失在原地,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隻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在院中回蕩:“明早的飯,記得多做一份。”
院中,又隻剩下荊黎一人。
他默默地將趙家樹留下的空碗也收了起來,走進廚房,仔仔細細地洗刷幹淨,放回碗櫃。
然後,關好了屋門,從牆角拿起那把熟悉的柴刀,一卷粗糙的麻繩,熟練地挎在肩上。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荊黎迎著最後一縷夕陽的餘暉,向著那片養育了他、也埋葬了他所有童年記憶的大山深處,一步步走去。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個沉默寡言、日複一日上山砍柴的少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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