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兩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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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
江旻躺在床上,就覺著自己被這樣的井水泡著。
明明蓋著薄被,身上卻不暖和。
心裏頭有事,裝得太滿了,就跟那裝滿了石子的米袋一樣,再也塞不進別的東西,連瞌睡都擠不進去。
白天遇到的那些人,一閉上眼,就在眼前晃。
桀雷武館那幾位新認的義兄,笑得爽朗,手掌拍在肩上,帶著一股子汗味和熱氣,是實在的。
柴火觀裏那位姚觀主,眼神淡漠,話也說得雲裏霧裏,一句“可惜了”,像根細細的針,紮在心上,不疼,卻總覺得那兒有個眼兒。
還有雪兒姐姐,瞧見那枝尋常桂花時,眉眼彎彎,是打心底裏的歡喜,那份歡喜,比桂花還香。
這些人和事,一樁樁,一件件,有熱有冷,有香有澀,混在一起,熬成了一鍋說不清道不明的湯,把少年一顆心,泡得五味雜陳。
睡不著索性就不睡了。
江旻悄無聲息地起身,動作比院裏那隻上了年紀的老貓還要輕巧幾分。
沒點燈,怕驚擾了隔壁睡得正沉的爺爺奶奶,隻借著窗欞格子裏篩進來的月光,摸索著穿好了衣裳。
院裏那架小木梯,白天搭穀子用的,還斜斜靠在牆根。
少年手腳並用,沒幾下就爬上了自家不算高的屋頂。
瓦片被白日的烈陽炙烤了一整天,此刻餘溫尚存。
一股帶著青草和潮濕泥土味道的夜風吹來,拂去心頭幾分燥熱。
他抬起頭,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一輪圓月,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清冷,皎潔,像一塊上好的無暇寒玉。
榮昌城裏大戶人家的院子裏,或許也有這麽一輪月亮,照著亭台樓閣,雕梁畫棟。
而江家這片屋頂上的月亮,照著的,是幾片翹了角的舊瓦,還有牆角那口養活了一家人的大鐵鍋。
月亮是一樣的月亮,可照出來的人間,卻不是一樣的人間。
江旻想起了上午那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小乞丐。
自己不過是給了他一碗沒人要的餛飩湯底,那人喝完後,看著自己的眼神,亮得嚇人。就像一種在黑暗裏走了很久,突然瞧見了一豆燈火的眼神,裏頭有驚,有喜,更有種不敢相信的怯。
江旻不懂什麽大道理,但他隱約覺得,這世上有一種債,比錢債更難還。
那就是人情債。
爺爺奶奶的養育之恩,還不完。
隋家哥哥們的兄弟情義,沉甸甸。
雪兒姐姐的耐心教導,暖人心。
這些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像一根根結實的繩索,將他與這個世界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他心甘情願地被綁著,甚至覺得,這才是人活著的踏實感。
書上說,君子一諾,重於九鼎。
江旻不是君子,可他覺得,別人給了自己一份好,自己就得記在心裏,得還。
不還,心裏就不安生,睡覺都不踏實。
怎麽還?
少年攥緊了拳頭。
學武。
學那一身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學會了,就能讓爺爺奶奶不再那麽辛勞,能讓他們也過上安穩日子。
就能護著雪兒姐姐,再有那些凶神惡煞的潑皮上門,自己就能一拳一個,把他們全都打出去。
就能跟隋家哥哥們並肩站著,而不是總躲在他們身後,讓他們替自己出頭。
大丈夫,當如是。
雖年少,心已往之。
少年心頭那股鬱氣,隨著這個念頭通達,仿佛找到了一個出口,豁然開朗。
站起身,在這方寸屋頂上,學著白日裏隋桓不經意間比劃過的一個拳架,一板一眼地練了起來。
招式生澀,動作也談不上標準,在清冷的月光下,那道瘦削的身影,卻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執拗和認真。
像一株在石縫裏艱難生長的小樹,雖然歪歪扭扭,卻拚了命地想往有光的地方伸展枝椏。
......
同一片月光,潑灑在榮昌城的另一端。
趙府的重重院落,飛簷翹角,在夜色中勾勒出一頭猙獰巨獸的輪廓,沉默,卻充滿了壓迫感。
趙子期也站在屋頂上。
腳下是名貴的琉璃瓦,冰涼而堅硬,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雲錦寢衣,被高處的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從此地俯瞰,整座榮昌城都匍匐在腳下。
大片的黑暗裏,零星的幾點燈火。
想著想著,趙子期難免想到劉氏一家,一個丫頭,一條賤命,死了,就該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不留痕跡。居然也配讓自己那個讀了一輩子聖賢書,讀成了個窩囊廢的爹,來教訓自己?
可笑至極。
這世道,從來就不是靠道理說話的。
道理,是寫在紙上的東西,風一吹就散了。
規矩,是強者給弱者畫的圈,強者想什麽時候踩,就什麽時候踩。
唯有握在手裏的刀柄,攥在掌心的權柄,才是永恒的。
這一點,還是祖母看得通透。
“期兒,別學你爹那副軟骨頭,被人踩在臉上,還當是福氣。咱們趙家是提刀殺人起家的,骨子裏就該有血性。與其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不如當令人聞風喪膽的惡鬼。記住,隻要我趙家還有錢,還有勢,就沒有平不了的事,沒有殺不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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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話,才是他信奉的真理。
他喜歡看別人怕他的樣子,喜歡聽別人在他麵前哀嚎求饒。
他那個爹,汲汲營營,在他看來,太過束手束腳,沒魄力也沒膽氣。
與其卑躬屈膝地去當別人的狗,為何不自己做主人?
隻要錢夠多,打手夠多,將這榮昌城的地契、房契全都攥在手裏,到時候,別說一個縣令,就是州官來了,也得對他趙子期客客氣氣。
那才叫快活。
世人分兩種,一種是吃人的狼,一種是被人吃的羊。
他不僅要做狼,還要做最凶、最惡、最不講道理的那頭。
街角,一條瘦骨嶙峋的野狗,正鬼鬼祟祟地在一堆垃圾裏翻找著什麽。
趙子期的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
彎下腰,修長的手指摳住一塊用來鋪設屋脊的厚重琉璃瓦,手臂上青筋暴起,猛地一用力,竟將那塊與屋梁鉚合的瓦片生生撬了下來。
瓦片入手沉甸甸的,邊緣鋒利如刀。
甚至沒有瞄準,隻是隨意地掂了掂,然後對著底下那個微微蠕動的黑影,鬆開了手。
瓦片帶著風聲,在夜空中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
“噗。”
一聲沉悶得幾乎聽不見的鈍響。
緊接著,是一聲短促而淒厲的嗚咽,然後,戛然而止。
底下,重歸死寂。
趙子期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仿佛隻是撣掉了一隻不小心落在身上的飛蟲。
身形輕盈地從屋頂躍下,回到自己那間奢華無比的臥房。
趙子期嫌惡地皺起眉頭,一腳踢開窗戶,對著門外沉聲吩咐。
“院子裏有死狗,明早,把那畜生尋出來,剁了喂後院池子裏的魚。”
門外,立刻傳來家丁戰戰兢兢的應答聲。
“是,少爺。”
......
天上人間,一輪月,兩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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