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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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會既已散去,人潮便如退去的潮水,自山腳下緩緩向著四方流淌開去,先前的喧囂鼎沸漸漸化作了人聲的餘韻,在山風中飄散。
夕陽的餘暉將陸水寺的琉璃瓦染上了一層金紅,九層佛塔在暮色中顯得愈發巍峨而神秘,仿佛一尊沉默的佛陀,俯瞰著這世間的芸芸眾生。
塔頂上那道身披陳舊袈裟的身影早已不見,耀台僧人回了寺中藏經閣,想來又是青燈古佛,與那些浩如煙海的經卷為伴。
今日以自身大道為代價,為榮昌城換取了百年安穩,這份功德無量,卻也帶著幾分悲壯。
山門口,劍修荊黎與柴火觀的姚清道長立在菩提樹下,古樹枝繁葉茂,佛光隱隱。
“耀台大師此舉,當真驚世駭俗。”
荊黎輕輕歎了口氣,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幾分對高僧的敬意,“以自身大道燃燒,換取凡世安穩,這等胸襟,旁人難及。”
姚清聞言,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帶著看透世情的平和,卻也隱約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佛家講究因果,他既接下了這榮昌城的因果,便要為此付出代價。你我修行,皆為長生,可長生又為了什麽?若隻為一己之私,那這大道,又有什麽意義?”
頓了頓,目光遙遙望向佛塔,仿佛能穿透重重阻礙,看到那在經閣中燃盡自身的僧人,“耀台大師自有其宏願,你我旁觀者,不知也好。”
荊黎沉默片刻,終是點了點頭。
“道長所言甚是。”
荊黎拱了拱手,“今日一見,受益匪淺。荊某告辭。”
姚清亦回了一禮,溫聲笑道:“荊劍仙慢走。”
荊黎不再多言,身形微晃,便化作一道青色劍光,須臾間便消失在天際。
待荊黎走遠,姚清才收回目光,輕撫著腰間拂塵,緩步下山。
山風吹拂道袍,獵獵作響,想起了南華古仙借宿身體時的感悟,想起了儒家聖人那宏大磅礴卻受天道桎梏的道。
這世間萬法,皆有其局限,唯有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方能得大自在。可這談何容易?
望向山下漸漸亮起的萬家燈火,心頭輕歎。
另一邊,陸水寺後山的一處僻靜山崖上,新官上任的三位神隻還未離去。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老長,投射在嶙峋的崖壁上,顯得有些詭譎。
天魔洞明依舊是一副悠閑自在的少年模樣,白衣勝雪,眉眼間帶著幾分狡黠的笑意。
雙手枕在腦後,雙腿交疊,百無聊賴地咂吧著嘴皮子,眼神卻偶爾會掃過身旁立著的兩位新晉神隻。
“嘖嘖,別說,這耀台和尚講的佛法,還真有那麽點意思。”
洞明懶洋洋地開口,聲音清朗,卻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嘲諷,“聽得是神清氣爽,通體舒泰啊。不過,這和尚倒也算識趣,知道這世道,光靠念經是沒用的,總得拿出點真東西來,才能堵住悠悠眾口。”
這話語裏的譏諷意味,不言而喻。
一旁的野狐河河神樊之餘,身形清瘦,懷中緊緊抱著那顆早已沒了血色的白骨頭,她雙眼空洞,麵無表情,仿佛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塑。
樊之餘和這位瞧著人畜無害的白衣少年並不熟絡,再加上不知為何,打心眼兒裏對這少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
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顫栗,仿佛是鼠見貓一般的本能,又像是凡人麵對天威時的無力感。
樊之餘知道眼前這少年是執掌民心氣運的上官,而她不過是柳相大人隨手敕封的河神,地位懸殊。
故而下意識地離得遠了些,對於洞明的言語,自然也不敢接茬兒,隻是默默地聽著,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榮昌城隍於邵對此倒是不以為然。
捋了捋下巴上的幾縷稀疏胡須,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堆著笑意,往前湊了兩步,恰到好處地接話道:“洞明大人慧眼如炬,洞察秋毫!那和尚講的這點微末伎倆,翻來覆去不過是些陳詞濫調,又如何能入得了您這等天人法眼?若非為了體察民情,了解這凡塵俗世的百態,這等聒噪之音,聽多了怕是反倒要汙了咱們的耳朵,汙了洞明大人您的清淨。”
這番擺明了就是要惡心人的馬屁話,聽得一旁的樊之餘都有些替於邵尷尬。
可洞明的臉皮那顯然不是尋常精鐵能比的,明知道於邵這老家夥是在拐著彎兒地擠兌自己,嘲諷自己身為天魔卻還要聽這些“聒噪之音”,洞明卻依舊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絲毫不見惱怒。
洞明甚至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仿佛於邵當真說到了他心坎裏一般,一一應承下來。
“於城隍所言極是,極是啊!”
洞明笑眯眯地坐直了身子,抬手虛點了點於邵,眼中閃過一絲玩味的光芒,“還是於城隍最懂本座的心思。這凡塵俗世,雖說汙濁了些,但其中滋味,卻也別有一番趣味。”
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於邵身前,那張稚嫩的臉上,抬手輕輕拍了拍老城隍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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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嘛,於城隍,本座得提醒你一句。”
洞明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年紀大了,就要懂得穩重。往後走路可得當心些,小心腳下不穩,被路邊的石子絆個狗吃屎,那可就不體麵了。”
這話一出,於邵的臉上雖然還掛著笑,但額角卻悄然滲出了一絲冷汗。
洞明看著於邵那張瞬間僵硬的臉,眼中笑意更濃。哈哈一笑,也不等於邵回話,身形便化作一縷若有似無的青煙,消散在了原地。
等洞明的身影徹底離開此地,那股若有若無的壓迫感也隨之煙消雲散,樊之餘這才悄然鬆了口氣。
轉頭看向於邵,眼神中帶著幾分不解與遲疑,輕聲詢問道:“於城隍,方才那位……咱們的上官,最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於邵聞言,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中氣十足,哪有半分老態。
抬手虛點了點樊之餘的額頭,那動作就像個想要教訓自家晚輩卻又舍不得苛責的長輩一般,帶著幾分無奈與寵溺。
於邵搖了搖頭,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幾分,轉而變得有些意味深長,“不過是提點罷了。這是讓我以後走路小心點,別惹著他呢。”
收回手,目光望向洞明消失的方向,眼神中帶著幾分敬畏,幾分忌憚,卻也透著幾分老練的了然。
“咱們這位上官,心眼可小著呢。他掌管民心氣運,最喜歡看的就是人心裏的彎彎繞繞,最喜歡玩的就是這人性的遊戲。他那句話,可不是簡單的‘小心腳下’,而是警告我,他時刻都在盯著我,盯著我的一舉一動,盯著我這城隍的位置。”
樊之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抱著懷中那顆始終不曾離手的頭顱,低頭看著那張早已沒了血色的麵龐,眼神再次變得空洞而迷茫。
這些神神道道裏的彎彎繞繞,她聽不懂,也不想懂。
她的世界,所有感知,仿佛都定格在了那顆冰冷的頭顱上。
對樊之餘而言,這世間所有的權勢爭鬥、人心算計,好像都已無所謂了。
山風呼嘯著,卷起幾片枯葉,在崖邊打著旋兒。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之下,夜幕降臨,星辰開始在深邃的夜空中閃爍。
陸水寺的鍾聲再次響起,悠遠而綿長,為這榮昌城的一日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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