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壞與蠢不相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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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昌城西,一條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巷子深處,藏著一戶尋常人家。
    院牆是夯土的,半舊不新,牆角爬著幾縷青苔,給這暮秋時節添了幾分蕭索。
    午後的陽光透過巷子上方那線狹窄的天空,斑駁地灑落在青石板上,勾勒出幾分清貧卻又安寧的日常。
    趙子期今日難得地沒穿那身招搖的錦緞,隻著了一件尋常的青布袍子,腰間係著一條素色腰帶,除了衣料上乘,樣式倒是與普通富家公子無異。
    身旁,扈從老李亦是尋常打扮,頭戴一頂壓低的貂帽,遮住了半張臉,懷裏卻小心翼翼地抱著兩壇子用紅布封好的陳年佳釀。
    主仆二人踏進這方小院,腳步輕緩,與往日裏那副橫衝直撞的姿態判若兩人。
    院裏,一個斷了一條腿的中年漢子正坐在小板凳上,就著秋日殘陽編著竹筐,手藝嫻熟,手指在竹篾間靈活穿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漢子麵色黝黑,額頭和眼角刻滿了生活的風霜,卻不顯頹喪,反而透著一股子尋常農人的韌勁。
    聞得腳步聲,漢子抬起頭,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先是一愣,隨即迸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喜。
    竹篾從手中滑落,漢子掙紮著要起身行禮,被趙子期幾步上前按了回去。
    “孫大哥,跟我還客氣個什麽勁!”
    趙子期咧嘴一笑,那笑容裏沒有半分平日裏的輕佻,反而帶著幾分真誠的爽朗。
    將手中酒壇子“砰”地一聲放在石桌上,發出沉悶的回響,隨即自顧自地在漢子對麵坐下,動作隨意,卻不失親近。“
    前些年,孫大哥護著我,從二十幾個山匪刀下把我拖出來,自個兒卻折了條腿。這份情,我趙子期記一輩子!”
    趙子期道:“怎麽,這些年日子過得可還舒心?有沒有哪個不開眼的狗東西敢欺負你?跟弟弟說,我扒了他的皮!”
    言語依舊是那副混不吝的張狂,可眼中的關切卻不似作偽。
    姓孫的漢子聽著這番話,喉頭滾動幾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是用力地拍了拍趙子期的肩膀,那份無言的感激,重於千言萬語。
    “公子爺,您……您能來看我,孫大狗子就知足了。”
    那漢子聲音沙啞,帶著幾分哽咽。
    他的妻子從屋裏端出幾碟尋常小菜,將菜碟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挪步進了屋子,沒去打擾三個男人的敘舊。
    簡陋的石桌上,擺著幾碟醃蘿卜、一盤花生米,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野菜湯,都是些農家最尋常的吃食,卻被收拾得幹幹淨淨。
    趙子期擺了擺手,“今兒個,我跟孫大哥好好喝幾杯。就著這些小菜,最是下酒。”
    趙子期親自打開酒壇的封泥,濃鬱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帶著歲月的沉澱與醇厚。
    先給孫大哥倒滿,又給自己倒了一碗,豪邁地舉起酒碗:“來,孫大哥,咱們兄弟走一個!”
    那漢子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看著眼前這位公子,心中百感交集。
    當年山匪圍攻,趙子期雖是紈絝,卻也並非全無血性,隻是武藝不精,險象環生。
    是漢子憑著一身戰場摸爬滾打出來的悍勇,硬生生從刀叢中將趙子期拖了出來,
    自己卻被亂刀砍斷了左腿。
    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算廢了,趙子期卻記下了這份恩情。
    不僅給了他良田美宅,更每月送來豐厚的月錢,還時常派人送來補藥,讓那漢子一家老小衣食無憂,甚至比許多健全的農戶都過得更加滋潤。
    “公子爺,這些年,若不是您,我孫大狗子一家,隻怕早就餓死在田埂上了。”
    那漢子放下酒碗,眼中滿是真誠的感激,“您就是我們家的活菩薩!”
    “呸!什麽菩薩不菩薩的!”
    趙子期聞言,眉頭一皺,故作不滿地啐了一口,“我趙子期是什麽德性,你孫大哥還不清楚?菩薩?那不是罵人嗎!我就是個紈絝子弟,好色貪杯,胡作非為的惡少!你可別往我臉上貼金!”
    這番話說得是那般理直氣壯,毫無廉恥,卻讓漢子和老李忍不住笑了起來。
    趙子期端起碗,聞了聞那帶著泥土芬芳的野菜湯,沒有絲毫嫌棄,反而大口喝了起來。
    “孫大哥,你家這幾隻老母雞,下蛋可還勤快?”
    趙子期隨口問道,“田裏的收成如何?有沒有哪個村霸地痞,敢來你這兒撒野?”
    漢子便絮絮叨叨地講起家裏的瑣事,從雞鴨鵝的產蛋量,到今年秋收的穀子產量,再到村裏的家長裏短。
    趙子期沒有半分不耐,聽得津津有味,偶爾還插科打諢幾句,逗得那漢子開懷大笑。
    酒過三巡,天色漸晚。
    西邊的天際,晚霞如血,將半邊天空染得通紅。趙子期起身告辭,孫大哥和孫嫂子一直將他送出巷口,目送著那青布袍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才依依不舍地返回院中。
    一走出巷子,回到人聲鼎沸的街上,趙子期臉上的那點溫情便瞬間褪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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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挺直了腰背,腳步也變得輕浮起來,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戲謔的桃花眼,此刻掃過街上行人,便帶上了幾分漫不經心與輕蔑。
    街市依舊喧囂,叫賣聲、吆喝聲、孩童的嬉鬧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榮昌城最尋常的晚景。
    趙子期隨腳踢開一顆擋路的石子,石子在地上彈跳幾下,撞翻了一個小販剛擺好的泥塑。泥塑應聲而碎,小販嚇得一個哆嗦,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哈著腰連聲說“沒事沒事,公子爺當心腳下。”
    趙子期看也不看那小販一眼,眼中滿是輕蔑,連句敷衍的話都懶得施舍。
    骨子裏透出來的傲慢,仿佛他生來便高人一等,世間萬物皆可任其踐踏。
    扈從老李沉默地跟在趙子期身後,壓低的貂帽遮住了半張臉,讓人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這幾日,王索那條狗在忙活什麽?神神秘秘的,也不見來跟前伺候。”
    趙子期摸著下巴,隨口問道,語氣裏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的不滿。
    老李聞言,隻是低聲道:“公子爺的事,老奴不敢多問。”
    “哼,那家夥小肚雞腸,睚眥必報,估計又是哪個倒黴蛋不開眼,惹到他了。”
    趙子期嗤笑一聲,渾不在意。
    隨手從路邊攤上拿起一個糖人,也不付錢,隻是咬了一口,又隨手丟給旁邊一個眼巴巴的小乞兒。
    小乞兒驚喜地接過,對著趙子期的背影連連磕頭。
    老李跟在趙子期身後,看著自家公子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終是沒忍住。
    停下腳步,聲音沉了幾分,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遲疑:“公子,王索在城中打著您的旗號放印子錢,逼良為娼,手段狠辣至極,城中百姓怨聲載道。您這惡名,倒有大半是他給掙來的,您當真……就一點不在乎?”
    趙子期的腳步頓了頓。
    轉過身,斂去了所有笑意,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戲謔的桃花眼,此刻清明得有些駭人。
    靜靜地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周圍的喧囂聲,此刻在他耳中,仿佛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他啊,貪點,惡點,沒關係。”
    趙子期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
    走到街邊的一處茶攤,隨意地坐下,老李立刻上前,給他沏了一碗熱茶。
    年輕人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目光依舊落在街上,仿佛在看一場無聲的戲。
    “王索背地裏做的那些勾當,我又不是瞎子聾子,怎會不知?”
    趙子期放下茶碗,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有節奏的輕響,“放印子錢,收高利貸,強占民宅,逼良為娼……樁樁件件,哪一樣不是我默許的?”
    老李聞言,身體微微一僵,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跟隨趙子期多年,深知這位公子的性情。
    紈絝是真紈絝,心狠手辣也是真狠辣,但這份將所有惡行都攤開來說的坦蕩,卻又讓人心生寒意。
    “公子爺,您的名聲……”老李欲言又止。
    “名聲?”
    趙子期嗤笑一聲,那笑容裏帶著一絲自嘲,“我趙子期需要什麽好名聲?這榮昌城裏,誰不知道我趙家大公子是個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的混世魔王?我需要的就是這個名聲!一個讓人聞風喪膽,不敢招惹的名聲!”
    趙子期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
    “老李,你來我趙府多久了?”
    趙子期忽然問道。
    老李一怔,想了想,答道:“十多年吧!?有些忘記了,當年在郡縣裏殺了一位山上仙師,對方山門不大不小,卻恰巧與當地郡守交情頗深。本該是秋後問斬的下場,好在老爺求情有送錢,這才將我這該死之人救下,苟延殘喘多年,都快忘記自己是誰了。”
    趙子期點點頭,這些個故事他早就聽過,恩怨情仇,來龍去脈,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老黃曆了,講了無用,聽了無趣。
    不過一個能殺同境仙人的武夫,手下功夫確實有些門道,不然趙子期也不會死乞白賴讓老李教他武功。
    “嗯,是挺久了。”
    趙子期點點頭,對這些恩怨情仇不置可否,隻是淡淡道,“不過,王索比你來得更早。聽他自己說,是二十多年前,很小的時候就被爹娘賣進府裏為奴。打我記事起,他就在我屁股後頭跟著,鞍前馬後。我想要月亮,他恨不得搭梯子去天上摘。我不開心了,他就跪在地上學狗叫,汪汪地逗我笑。這一扮,就是二十多年。”
    趙子期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心口,那動作緩慢而有力。
    目光灼灼地盯著老李,那雙桃花眼裏,此刻沒有半分輕浮。
    “老李啊,你說,這麽一條知冷知熱、用了二十多年的好狗,將所有的忠心都獻給了我趙子期,將所有的惡毒都施加在了旁人身上,隻為討我歡心,隻為替我掃清障礙。這樣的人,我讓他多啃幾根骨頭,多咬幾個人,又有什麽關係呢?”
    趙子期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卻讓老李眉頭一跳。
    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看似紈絝的臉上,此刻卻透著一種讓人心生寒意的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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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隻是個隻知玩樂的敗家子?
    “世上的人,有一個算一個,可以說我趙子期紈絝,是壞種,霸道,是酒囊飯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但.......誰要是把我當成傻子,那他可是要吃大苦頭的。”
    趙邳對這個兒子雖時常打罵訓誡,卻從未說過一句虎父犬子的言語。
    老太君那近乎溺愛的寵縱,當真隻是因為他是趙家唯一的男丁?
    榮昌城裏最大的趙氏錢莊,是誰一手創辦?那些在暗中流淌,利滾利的印子錢,十年來是誰在幕後掌管,從未出過半分差錯,還將趙府的金山銀山又給翻了一番?
    印子錢的生意,看似簡單,實則門道極深,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可這些年,趙氏錢莊卻如同一個龐大的吸血鬼,悄無聲息地吞噬著榮昌城百姓的血汗,卻從未出過半點紕漏,連縣令老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其中,若無一個精明至極的掌舵人,怎能做到?
    一個隻知鬥雞走狗、眠花宿柳的敗家子,能有這般手段?能將一個龐大的家族產業打理得滴水不漏,甚至蒸蒸日上?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趙子期看著老李臉上那份恍然與驚悸,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他知道,老李終於看清了。
    “這世間萬般緣由,不過一個‘舒心’二字。”
    趙子期輕聲說著,語氣中帶著一絲疲憊。
    伸了個懶腰,重新恢複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雙手負在身後,大搖大擺地向前走去。
    天色漸晚,黃昏日暮。殘陽的餘暉將趙子期的身影拉得老長,投射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個巨大的、模糊的影子,將所有秘密都掩蓋在其中。
    老李站在原地,看著那年輕人的背影,眼神複雜。
    壓了壓頭頂的貂帽,低聲喃喃一句:“老話說,龍生龍,鳳生鳳,這話倒是一點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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