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河神祠裏比外麵還要陰冷幾分。
    隋信將最後一塊從城裏偷來的幹餅塞進懷裏，看了一眼蜷縮在神像基座陰影裏的江旻。
    隋信的聲音在空曠的祠堂裏顯得有些飄忽，"我出去探探路，看看有沒有機會溜出去。你……你別亂跑。"
    沒有回應。
    江旻就那麽坐著，雙眼無神地盯著地麵的青磚。
    隋信歎了口氣，壓低了身形，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祠外的夜色裏。
    祠廟內，徹底陷入了萬籟俱寂。
    江旻的眼皮很重，仿佛墜了千斤的鐵。
    闔上眼，墜入了一場不願醒來的夢境。
    ……
    那是一個陽光正好的春日午後。
    江旻發現自己站在榮昌城最繁華的那條街上，身邊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能看見站在那裏的少年。
    江旻成了一個旁觀者，看著過往的一切。
    不遠處，餛飩攤子熱氣騰騰。
    "旻兒，快，給那桌的王大叔送過去，多加一勺豬油！"
    奶奶洪亮的聲音帶著笑意，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寫滿了慈祥。
    另一個江旻，那個還有著清澈雙眼的少年，端著碗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
    旁觀者江旻看著這一切，胸口有什麽東西在翻湧。
    是眷戀，是痛苦，是無法言喻的酸澀。
    爺爺坐在小馬紮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眯著眼看著忙碌的孫子，滿是褶子的臉上全是滿足。
    舊得發黃的煙杆在手裏轉著，青煙嫋嫋上升。
    江旻想要上前，想要再聽聽爺爺講那些聽了無數遍的故事，想要再嚐嚐奶奶做的餛飩。
    但伸出的手穿過了虛無，什麽都抓不住。
    滿眼青澀的自己看到穿著淡青色衣裳的姑娘提著竹籃走過來，籃子裏是桂花糕。
    "雪兒姐姐！"
    餘雪兒的臉頰微紅，笑得溫婉動人。
    "小旻，今天乖不乖呀？"
    餘雪兒笑著，從籃子裏捏起一塊糕點，塞進江旻嘴裏。
    甜的，糯的。
    旁觀者江旻看著這一幕，眼淚無聲地滑落。
    畫麵一轉。
    隋家三兄弟勾肩搭背地從街那頭走來，隋誠和隋實又在為了一點小事爭吵，隋信則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火上澆油。
    "江旻，來跟我們去武館玩！"
    隋實大聲嚷嚷著，聲音裏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
    兄弟四人在武館裏揮汗如雨，在河邊抓魚摸蝦，在月下談天說地。
    隋桓總是板著臉教訓幾個小子，但眼裏全是寵溺。
    可現在呢？
    隋桓死了，死在以命換命中。
    隋誠隋實死了，死在押送趙子期的路上。
    隻剩下隋信還活著，隻是曾經那個愛笑的少年，眼裏再也沒有了光彩。
    過去就是過去，卻永遠無法過去。
    畫麵再次變換，這一次，江旻看到了窯廠裏的那個夜晚。
    年幼的自己手持鋼針，一下一下地刺向趙子期。每一針都精準無比，既不會讓對方死去，又能帶來最大的痛苦。
    原本還算俊俏的臉，在江旻手中一點點毀掉。
    眼珠被挖出，耳朵被撕爛，十根手指被鋼針貫穿。
    江旻看著自己施刑的模樣，是那麽陌生。
    什麽時候，那個善良懂事的自己變成了這副樣子？
    是從雪兒姐姐死去的那一刻嗎？
    或許吧！
    最痛苦的是什麽？
    不是報仇的快感，而是報仇之後的空虛。
    當趙子期在窯廠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時，江旻以為會感到快意。
    但走出窯廠的那一刻，胸口隻有一片虛無。
    雪兒姐姐不會因為趙子期的痛苦而複活，爺爺奶奶也不會因為仇人受刑而重新睜開眼睛。
    死去的人永遠不會回來，而活著的人，卻要背負著這份痛苦繼續前行。
    "啊……啊啊……"
    江旻從夢中驚醒，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眼前沒有熱氣騰騰的餛飩攤，沒有慈祥的爺爺奶奶，更沒有溫柔的雪兒姐姐。隻有冰冷的石柱，蛛網遍布的屋梁，和高台之上那尊無麵、無情的泥塑神像。
    巨大的失落與痛苦瞬間將江旻吞噬。
    一場夢，卻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殘忍。
    光陰記憶中的刻舟求劍，永遠會像夢魘一般糾纏少年一輩子。
    江旻轉頭，看向那尊被世人尊為神明的無臉神像。
    少年爬向神台之下，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階上。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要將自己的頭骨磕碎在這神像麵前。
    鮮血順著額頭流下來，滴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求求您……求求您顯靈……"
    江旻的聲音裏帶著絕望，那是一種徹底的、無可救藥的絕望。
    "我什麽都不要了……我隻想讓那些害死我親人的畜生付出代價……"
    "神仙也好，妖魔也罷！鬼怪也行！隻要能幫我報仇，我什麽都願意給！"
    "我的命，我的一切！全都給您！"
    少年一遍遍地重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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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已經模糊了視線，但江旻仍然不停，仿佛要將所有的痛苦和仇恨都砸進這冰冷的石階裏。
    "我再也沒有什麽可失去的了……"
    江旻的聲音越來越微弱，但絕望卻越來越濃烈。
    "爺爺奶奶死了，雪兒姐姐死了，隋叔叔死了，隋誠隋實也死了……我還有什麽？我還有什麽？！"
    "那些畜生卻還活得好好的！趙子期雖然毀了容，但還活著！趙邳那個偽君子還在裝模作樣！老太君那個老虔婆還在頤養天年！"
    "憑什麽！憑什麽好人都死了，惡人卻還活著！"
    江旻的哭聲在空曠的祠堂裏回蕩，那是絕望者最後的呐喊。
    "求求您……求求您顯顯靈……"
    "我不求別的，我隻求那些畜生死！讓那些助紂為虐的人死！讓那些冷眼旁觀的人也死！"
    "全都死！一個都別活！"
    就在江旻的聲音幾乎嘶啞到無法發出的時候，一道輕飄飄的女聲，突兀地在祠堂裏響起。
    "咯咯……真是可憐的孩子。"
    江旻猛地抬起頭，滿是血汙的臉上，那雙空洞的眼睛四處搜尋著聲音的來源。
    高台之上的那尊無麵神像，似乎動了一下。
    一道窈窕的紅影，悄無聲息地從泥塑神像中走了出來，一步步，走下高台。
    樊之餘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那麽來到了還在跪地的少年麵前，緩緩蹲下身子。
    樊之餘的聲音很好聽，卻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
    江旻看著眼前這個紅衣女子，眼中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光亮。那是希望的光，微弱卻真實。
    "您……您是神仙嗎？"
    江旻的聲音顫抖著，帶著最後的期盼。
    樊之餘似笑非笑。
    "神仙？"
    樊之餘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自己光潔的臉頰，"也許是，也許不是。這重要嗎？重要的是，你想要什麽？"
    江旻毫不猶豫地開口："我要報仇！我要讓那些畜生全都死！"
    樊之餘的笑容更深了，"全都死？包括那些無辜的人？"
    "什麽是無辜？"
    江旻反問，聲音嘶啞但異常清晰，"袖手旁觀就是無辜嗎？明哲保身就是無辜嗎？"
    樊之餘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滿身血汙的少年。
    良久，她才開口：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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