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好人?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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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頭是個好人。
這是榮昌城南半條街的共識。
六十年的光陰,大半輩子都在趙家度過,從一個毛頭小子熬成了滿頭銀發的管事。
攢下的錢足夠在城南買一座體麵的宅院,卻沒有搬進去。
依舊住在青石巷那座祖傳的老屋裏,院子不大,一口井,一架葡萄藤,幾間青磚瓦房,打理得幹幹淨淨。
無兒無女的老人,平日裏最喜歡拄著拐杖在巷子裏溜達。
跟誰都能聊上幾句家長裏短,哪個孩子磕了碰了,總會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裏摸出幾顆糖來。
鄰裏間誰家揭不開鍋,或是孩子讀書缺了束修,找上門去,從不空手而歸。
江旻的爺爺總說,老周是這渾濁世道裏,少有的明白人。
可江旻再也不會這麽想了。
月上中天,夜涼如水。
葡萄葉在微風中輕顫,投下斑駁的影子。
江旻小心翼翼地踏入那座亮著微光的小院。靴子刻意避開那些容易發出聲響的石塊,盡量無聲地接近。
院裏石桌上,擺著一碟炒花生,一盤茴香豆,還有幾樣下酒小菜。老人正獨自小酌,聽到腳步聲,緩緩抬起頭來。
"小旻。"
老周頭的聲音很平靜,沒有絲毫意外,"進來坐吧。"
江旻站在陰影中,打量著這個曾經最親近的長輩。
老人臉上波瀾不驚,甚至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就像平常招待客人一樣自然。
"周爺爺不意外?"江旻緩步走向石桌,聲音裏透著試探。
"老了,什麽事都見過,沒什麽好意外的。"
老周頭舉起酒杯,輕抿一口,"坐下喝兩杯?"
江旻將手中兩個用油布包裹嚴實的物件放在石桌上,在老人對麵坐下。"今夜想找您聊聊天。"
左手邊的油布解開,露出一壺成色上好的竹葉青。
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老周頭瞥了一眼酒壺,點點頭。"好酒。"
語氣淡然,仿佛麵前坐的不是被全城通緝的逃犯,而是來串門的鄰家孩子。
江旻為老人斟滿酒,也為自己倒了一杯。"您不問我為什麽來?"
"想來就來,有什麽好問的。"
老周頭舉杯與江旻輕碰,"再說,你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做什麽都有原因。"
兩人各自飲下杯中酒。
江旻仔細觀察著老人的神色,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六十年的人生閱曆,什麽風浪沒見過?就算天塌了,估計也不會讓這張臉有太大變化。
"還記得您小時候總愛跟著爺爺下棋?"
老周頭重新斟酒,語調平穩,"那時候您才這麽高,總在旁邊看熱鬧。"
"記得。您總是讓著爺爺。"
江旻端起酒杯,"明明能贏,卻故意走錯棋。"
老周頭淡淡一笑,"你爺爺棋癮重,輸了要鬧脾氣。讓著點,大家都舒坦。"
江旻盯著杯中的酒液,"您對爺爺很好。對我也很好。"
老周頭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喝著酒。
"你爺爺手藝好。"
"湯清味鮮,在榮昌城獨一份。"
江旻的聲音漸漸變得沙啞,"那些日子真好,大家都還活著,都還好好的。"
老周頭停下舉杯的動作,終於正視著江旻。"過去的事,總是顯得美好。"
江旻苦笑,"是啊,過去多美好。可現在……"
話沒說完,江旻忽然紅了眼。伸出右手,將另一件用油布嚴嚴實實包裹的物事推到桌子中央。
"周爺爺,我還給您帶了個東西。"
江旻一層層掀開油布,一顆死不瞑目的頭顱滾落在石桌上。王索那張扭曲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眼珠突出,嘴巴大張,死前的恐懼凝固在臉上。
"王索啊......."
老人輕描淡寫地說道,"看起來死得不太痛快。"
江旻緊盯著老人的臉,"您不害怕?"
老周頭重新端起酒杯,"老了,膽子也大了。死人而已,有什麽好怕的?"
江旻忽然笑了,笑得很淒涼。"周爺爺,您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
"........周爺爺,為什麽?"
"為什麽什麽?"
"為什麽要助紂為虐?為什麽要把雪兒姐姐棄屍荒野?為什麽……要瞞著我?"
王索的嘴不算硬,不過才三十幾刀,便將所有知道的,見到的全盤托出。
老人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長長出了口氣。
"雪兒那丫頭,確實生得好看。"
"好看到連老爺那樣自詡讀書人風骨的人,都起了歹念。"
江旻的手開始顫抖。
"那天在書房,丫頭性子烈,寧死不從,把老爺給激怒了。"老
"老爺隨手抓起桌上的瓷枕,就那麽砸了下去……"
江旻猛地站起身,眼中滿是血絲,"住口!您說的是誰?不是趙子期?"
老周頭依舊坐得穩穩當當,"當然不是子期少爺,子期少爺那時候根本不在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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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旻呆愣當場。
腦海中閃過隋誠隋實臨死前的悲憤,閃過爺爺奶奶冰冷的屍體,閃過自己跪在神像前獻祭一切的決絕。
這一切,算什麽?
江旻低著頭,肩膀劇烈聳動。先是低低的笑,笑聲越來越大,最後化作壓抑不住的嗚咽。
一場天大的笑話。
所有人的犧牲,所有人的痛苦,都成了一出荒誕的戲劇。
老周頭沒有理會江旻的崩潰,依舊自顧自地說著,聲音平淡得可怕。
"作為趙家幾十年的老管事,為主子排憂解難,是本分。"
"不過,你們啊,包括隋家那幾個小子,甚至連老太君和子期少爺,老爺在內的所有人,都弄錯了一件事。"
老人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直視著江旻,第一次露出了一絲異樣的神色。"餘雪兒不是王索殺的,也不是子期少爺殺的,更不是老爺殺的。"
"是.......我殺的!"
這幾個字輕飄飄地說出來,卻像一道驚雷,在江旻腦中轟然炸開。
江旻猛地抬頭,呆呆地望著眼前這個曾看著自己長大的老人。
那張慈祥的臉在月光下顯得陌生可怖,仿佛從來不曾認識過。
腦袋裏一片空白。
"我用板車推著她出府的時候,那丫頭其實還剩一口氣。"
"半路上,她醒了過來。看到是我,還以為有救了,抓著我的袖子,哭著說……周爺爺,救救我,我不想死……"
江旻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那丫頭眼睛很大,很亮,就像夜空中的星星。"
老周頭歎息一聲,"可惜啊,有些事情,要麽不做,一旦做了,就不能有後顧之憂。"
"所以,我沒有理會她的哀求。找了塊布巾,親手捂死了她,然後才把她推到蘆葦蕩裏。"
江旻搖著頭,聲音顫抖得厲害,"您不是這樣的人……您是好人……大家都說您是好人……"
"好人?"
老周頭笑了,那笑聲在夜風中顯得格外刺耳,"小江旻啊,好人壞人,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我對你好,對你爺爺好,對街坊鄰居好,所以我是好人。可我為了趙家的利益殺了餘雪兒,在你心裏,我又成了壞人。"
"世上哪有什麽絕對的好壞?隻有選擇。"
江旻跌坐回椅子上,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氣。
"小江旻,這些事情,你本來不該知道。"
老周頭的聲音重新變得溫和,就像平時教導孩子一樣,"我也提醒過你爺爺,讓他帶著你們離開榮昌城,可那老頭子強得很,非說根在這裏,哪裏也不去。"
"那我也就沒法子了……"
老人說著,重新給自己倒了杯酒。手很穩,一滴都沒有灑出來。
"其實,當初處理完餘雪兒的事,我就猜到遲早會有今天。"
老周頭舉起酒杯,對著月亮,"六十年了,做過的好事壞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該還的債,總是要還的。"
"所以您不怕死?"
老周頭微笑回答:"這把年紀了,活夠了。再說,我本來就是個將死之人,早死晚死,有什麽區別?"
江旻死死盯著老人的臉。
"您……您從來沒有愧疚過嗎?"
老周頭想了想,"愧疚嗎?應該有過。特別是看到你那麽傷心的時候,我確實有些於心不忍。"
"可是小江旻,這世上的事,從來不是非黑即白。我殺了餘雪兒,保全了趙家的名聲。我用趙家給的錢接濟鄰裏,讓多少人家過上了好日子?"
"一個人的命,換來更多人的生計,這筆賬,怎麽算?"
江旻無法回答。
這個世界從來不是非黑即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苦衷。
可是,那個死去的少女,那個天真爛漫的雪兒姐姐,她的命就這麽不值錢嗎?
老周頭將空酒杯輕放在桌上,"恨我,殺了我,然後忘掉這一切,好好活下去。"
"不要再為了一個死人,搭上自己的命。不值得。"
老人說完,閉上了眼睛,端坐在石凳上,靜靜等待著最終的裁決。
月光灑在老人身上,那張飽經滄桑的臉顯得異常平靜,仿佛已經徹底放下了一切。
江旻呆呆地站起身,臉上的淚痕早已幹涸,表情卻已是一片死寂。
內心深處,最後一點對這個世界的眷戀和溫情,徹底熄滅了。
下一刻,一抹雪白的刀光劃破夜空。
老人整顆頭顱被瞬間切下,滾落在地,鮮血濺了江旻一身。
隋信從黑暗中持刀而出,麵無表情地拎起那顆頭顱,看也不看地上的屍身。
"真夠囉嗦的……"
江旻轉向隋信,眼中再無半點人性的光芒。
"接下來……咱們得殺很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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