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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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風淒冷,像刀子刮過皮膚。
    簡陋的茅屋連一扇完整的門都沒有,破布簾子在風裏胡亂擺動,將外麵濃稠的夜色漏進來幾分。
    一盞青燈是屋裏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躍,把一個盤坐的人影投在泥牆上,拉扯得不成形狀。
    悟藏閉著眼,唇瓣微動,無聲念誦著早已爛熟於心的經文。
    可心靜不下來。
    耳邊是遠處山賊營地傳來的鼾聲,粗重,沉悶,混雜著幾聲夢裏的囈語和女人的咳嗽。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複雜的味道,有木柴燃燒後的煙火氣,有汗水與泥土的酸腐氣,還有貧窮本身的氣味。
    白日裏的一幕在腦海裏反複回放。
    兩個南蠻漢子為了一袋發了黴的麥子,在營地裏拔刀相向,眼睛都紅了。
    眾人圍著,沒人勸架,隻是麻木地看著,或許還在盤算著誰倒下後,自己能多分到一點什麽。
    是悟藏走了過去,沒有念經,也沒有講道理,隻是將自己那一份的稀粥默默分了一半給兩人。
    那兩個幾乎要拚命的漢子愣住了,看著碗裏渾濁的米湯,又看看這個缺了一隻眼、臉上滿是疤痕的醜和尚,眼裏的凶光慢慢褪去,最後隻是罵罵咧咧地收了刀。
    寨子裏的大當家,那個肩扛雙斧的女人,遠遠瞧見了,什麽也沒說,隻是往篝火裏又添了一根柴。
    這就是入世。
    這就是師父口中的“世間苦”。
    比經書上描寫的要具體得多,也肮髒得多。
    沒有青燈古佛,沒有晨鍾暮鼓,隻有為了活下去的最原始的掙紮。
    悟藏甚至不確定自己做的是對是錯。
    那一碗粥,或許隻是將今日的爭鬥,推遲到了明日。
    身前的青燈火苗猛地一縮,旋即又恢複原狀。
    茅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一襲白衣,在昏暗中幾乎是半透明的,仿佛是月光凝結而成的人形。
    來人就那麽隨意地在悟藏對麵坐下,盤著的腿甚至還伸展了一下,似乎嫌這泥地太硬。
    柳相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在一隻缺了口的瓦罐上停了停,又掃過那盞幾乎要燃盡的油燈。
    “這地方真是苦得沒話說。你倒是會挑,找了這麽個好去處來折磨自己。”
    聲音帶著一絲懶洋洋的笑意,像個出來閑逛的富家公子。
    悟藏睜開那隻完好的右眼,眼底沒有驚詫,隻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
    雙手合十,微微躬身。
    “先生。”
    “也就我,人性頗多,願與你多聊幾句。”
    柳相伸手撥了撥燈芯,讓光亮了些許,火苗映照出白衣人俊朗卻又有些模糊的麵容,“要是換成儒衫的我或者本體的我,估計都懶得搭理你。就算你是古佛傳承……之一,也是這樣。”
    悟藏的眼簾垂得更低。
    “是我讓先生失望了。”
    “失望?”
    柳相輕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談不上。我隻是好奇,一隻腳踩在爛泥裏,另一隻腳卻想踏上雲端,這種姿勢走路,難道不累麽?”
    柳相也不等回答,偏頭望向茅屋外麵,那片被夜色籠罩的山林,忽然問:“一路行來,對山上仙人,山下百姓怎麽看?”
    山上仙人,是截天宗與天王山那些意氣風發的弟子,是岑道玄那般執掌權柄的副手,是先生這般深不可測的存在。
    山下百姓,是餓到要人吃人的流民,是趙家莊子裏那些被逼到絕路的佃戶,是眼前這群被賦稅逼成山賊的南蠻漢子。
    一個在雲端,一個在泥潭。
    悟藏沉默著,手中的念珠轉了半圈,又停住。
    “答不上來?”
    柳相的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情緒,“還是覺著這個問題太大,佛經裏沒給標準答案?”
    悟依舊沒有言語。
    柳相也不逼迫,隻是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慢悠悠地繼續。
    “行,那換個小點的。世間苦難好像從來沒個盡頭,如何解?”
    悟藏腦海裏浮現出無數經文典籍,從《法華經》到《金剛經》,字字珠璣,句句蘊含大智慧。
    柳相忽然伸手指了指營地深處傳來女人壓抑哭聲的方向。
    “別跟我背經文。告訴我,那個女人的孩子發了高燒,快要死了。你的佛法,能退燒麽?你那隻空缽,能變出救命的藥材麽?你所謂的‘解’,怎麽解她眼前的喪子之痛?”
    念一段往生咒,讓她節哀順變?還是告訴她,此乃定數,是前世的因果?
    無論哪一種,都殘忍得不像話。
    看著悟藏臉上血色褪盡,柳相仿佛覺得很有趣,又像是徹底失去了耐心。
    “最後一個問題。”
    白衣人站起身,踱了兩步,居高臨下地看著盤坐在地上的和尚。
    “你覺著,你的法,對這世道有什麽用?”
    “教他們識字?好讓他們能更清楚地在賬本上寫下自己的賣身契?還是教他們耕種這片連草都長不好的貧瘠土地?讓他們多苟延殘喘一季,然後被下一場天災或者更重的賦稅徹底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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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藏,你告訴我,你這轟轟烈烈的入世,這所謂的菩薩行,除了感動了你自己,還改變了什麽?”
    悟藏閉上了眼。
    這一次,他沒有去想經文,也沒有去思考答案。
    意識沉入最深處。
    月升,月落。
    雞鳴,犬吠。
    山寨的喧囂與沉寂,仿佛都融入了這具枯坐的身體裏。
    三天三夜。
    當第一縷晨曦刺破黑暗,照在茅屋的破布簾子上時,悟藏睜開了眼。
    那隻獨眼裏,布滿血絲,卻清明得嚇人。
    “回先生。”
    “山上仙人非無情,隻是站得太高,看不見塵埃裏的哭聲。山下百姓非麻木,隻是跪得太久,忘了站起來的滋味。二者不通,非天塹,是人心之隔。”
    柳相不知何時又坐了回去,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隻是眼神裏沒了笑意。
    “世間苦難無盡頭,因人心欲壑難填。佛法不退燒,經文不果腹。欲解此苦,不靠超度,而在點燈。於一人心中點一盞燈,燈會亮。於萬人心中點一盞燈,夜會白。”
    悟藏的聲音漸漸平穩下來。
    “我的法……”
    “我的法,不是為了感動自己,也不是為了尋求寬恕。”
    “趙家的罪孽,我背著。眾生的苦難,我看著。我的法,便是將那把複仇的屠刀,換成掘土的鋤頭;將那段逃避的石階,走成入世的道路。從教會一個人寫自己的名字開始,從教會一群人種出能填飽肚子的糧食開始。”
    “它改變不了天下,甚至改變不了一個郡縣。但它能讓一個快要餓死的孩子,知道‘米’字的寫法,讓她在臨死前,心中有過一粒米的希望。”
    “這便是我對這世道,僅有的用處。”
    話音落下,山風驟歇。
    晨光穿透布簾,在茅屋的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柳相靜靜地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許久,站起身,白衣在晨光裏纖塵不染。
    輕輕搖了搖頭。
    “還是不夠。”
    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悟藏心頭,卻有千鈞之重。
    “你找到了一個原諒自己的法子,一個很動人,也很慈悲的法子。”
    白衣人的身影開始變淡,像晨霧般消散。
    “這不是古佛傳承者應該走的道路。”
    話音未散,人已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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