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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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書樓的樟香混著雨水的潮氣,在皇家學院的青磚路上彌漫。
簷角垂落的雨絲織成密網,將明倫堂前的匾額打濕。
“立德樹人”四個鎏金大字暈開淺淺水痕。
方孝孺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泥點沾在他素色的靴底。
這位須發皆白的大儒今日未穿官袍,隻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卻依舊透著凜然氣場。
他身後二十三位儒家學堂的先生排成兩列,每人懷中捧著的典籍摞得齊眉。
最上麵的《四書章句集注》用藍布包裹,邊角卻還是被雨水浸得發皺。
人群的目光不自覺落在周敦儒身上。
他手中的典籍格外厚,書脊處貼著一張泛黃的桑皮紙,紙邊與原書的木紋格格不入,像是用漿糊強行粘補的補丁。
更可疑的是,他左手始終按在腰間,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藏著什麽要緊東西。
“林鳴誤人子弟,當焚其邪說!”方孝孺的怒吼穿透雨幕,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昨夜在燈下反複翻閱林鳴的《格物初論》,看到“農器改良可濟萬民” 時,曾有過一瞬恍惚。
順天府去年因旱災顆粒無收,若真有書中說的“龍骨水車”,或許能少餓殍千裏。
可轉念想到程朱先賢“重義輕利”的教誨,又將那點動搖壓了下去。
此刻見格物苑展台前擺著的銅製齒輪,他愈發覺得這是“舍本逐末”,拐杖在石板上又戳了戳,留下兩個深約半指的凹痕。
周敦儒像是抓住了表忠心的機會,猛地上前兩步,將懷中一本藍封皮的《格物初論》擲在積水裏。
火折子從袖中滑出,“嗤”地一聲燃起橙紅火焰,他蹲下身,用枯枝將書頁挑開,讓雨水泡軟的紙頁充分燃燒。
焦黃的紙邊卷成卷曲的黑蝶,灰燼隨著雨絲飄落在他的青衫前襟,他卻渾然不覺。
隻盯著火焰咬牙道:“此等雜學混淆聖道,留之何用?
聖人雲‘君子不器’,林鳴卻教學子鑽營奇技淫巧,這是要讓天下人都忘了綱常倫理!”
說話間,他懷中突然滑落一張折疊的密信。
信紙是少見的桑皮紙,一角印著“程氏宗祠”的朱紅印記,上麵還沾著幾粒幹墨。
周敦儒的瞳孔驟然收縮,左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踩上去,靴底在泥水裏反複碾磨。
直到信紙被攪成紙漿,才若無其事地直起身,用袖口擦了擦額角。
其實雨絲早將他的額發打濕,那動作更像是掩飾心虛。
圍觀的學子瞬間炸了鍋。
儒家學堂的趙鵬是個急性子,當即振臂高呼:“驅逐異端,還我聖學!”
他今年剛中秀才,滿心都是“致君堯舜上”的抱負,最看不起格物苑那些“擺弄銅鐵”的學徒。
三十餘名身著儒衫的學子立刻應聲,有人從懷中掏出寫著“誅異端”的木牌,有人則直接衝及格物苑展台。
陳默剛調試好的“水車齒輪模型”就擺在展台中央。
這是他和林鳴花了三個月才造出來的,銅製齒輪打磨得光滑發亮,輪齒間還塗著牛油防鏽。
一名圓臉學子衝過來時,陳默下意識將模型抱在懷裏,卻被對方狠狠推了個趔趄。
另一名高瘦學子趁機抓住展台邊緣的《陸九淵批注》,書頁被扯得嘩嘩作響,幾頁散落在泥水裏,立刻被人群踩成紙泥。
“住手!”
陳默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死死攥著懷中的《農政全書》手稿,指甲幾乎要掐破紙頁。
幾天前的深夜,林鳴還在格物苑的油燈下與他探討“水車改良圖”。
指尖劃過圖紙上的齒輪齧合處,輕聲說:“若能讓水車效率再提三成,江南的稻田就能多灌兩成水。”
那些墨跡還帶著淡淡的鬆煙香,此刻卻要眼睜睜看著被付之一炬。
他撲過去想護住散落的典籍,膝蓋卻突然傳來一陣劇痛。
趙鵬一腳踹在他的膝彎,力道大得讓他直接跪倒在地,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疼得他眼前發黑。
“荒謬!”
陳默咬著牙抬頭,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大吼道:“格物苑改良的曲轅犁,讓順天府畝產增兩成;
我們造的龍骨水車,讓保定府去年少旱死百畝田,這也是邪說?”
孫博遠的冷笑從人群後傳來,不屑道:“小道伎倆,豈能與聖人之道相提並論!”
他是周敦儒的得意門生,最擅長引經據典反駁異見。
此刻他緩步上前,一腳踹翻旁邊的格物實驗架,玻璃器皿摔在地上的碎裂聲格外刺耳。
架子上的銅製漏鬥、木製量尺滾了一地。
一名學徒想去撿,卻被他用腳踩住手背:“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不懂,學這些奇技淫巧何用?難道要靠齒輪來治國嗎?”
他的目光掃過人群,在兩名麵生的學子臉上頓了頓,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那兩人穿著普通儒衫,袖口卻繡著極小的“程”字暗紋,顯然是程氏宗祠的人。
他們立刻混入圍觀人群,借著混亂悄悄摸向陳默懷中的手稿。
程振昨夜特意交代,林鳴的《農政全書》裏藏著“水車改良圖”,必須毀掉。
衝突眼看就要升級為鬥毆,教務長王克仁帶著十餘名錦衣衛匆匆趕來。
他身上的緋色官袍被雨水淋得透濕,腰間的玉帶歪斜著,顯然是接到消息後連衣冠都沒整理好就趕來了。
看著滿地的典籍灰燼、被踩變形的銅製齒輪,還有對峙的兩派人群,他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昨夜剛收到禮部侍郎王景彰的文書,用朱筆批著 學院縱容異端,恐生禍亂”,今日就鬧出焚書鬧劇,這要是傳到皇孫殿下耳中,他這個教務長怕是要當到頭了。
王克仁一把拉住正要跨出學院大門的方孝孺,手指因用力而發白,勸說道:“方大人三思!
皇孫殿下前日在國子監講學,剛定調要‘兼容並蓄’,您這帶著人焚書跪諫,豈不是違逆殿下之意?
再說林鳴的格物之學,也並非全無用處,兵部尚書葉大人還曾讚過他的‘守城器械圖’……”
“老臣若不往,聖道便亡了!”
方孝孺猛地甩開他的手,拐杖在石板上戳出更深的痕跡。
他餘光瞥見那兩名程氏學子正將搶來的手稿塞給周敦儒,周敦儒立刻將手稿揣進懷裏,動作快得像偷東西的賊。
方孝孺的喉結不自覺滾動了一下,他並非全然糊塗,周敦儒今日的表現太過急切,反而透著詭異。
可一想到程振昨日送來的“宋版典籍”,上麵寫著“格物之學乃法家餘孽”。
又將那點懷疑壓了下去,正義凜然道:“林鳴篡改典籍,煽動學派對立,此等禍亂之源,必須除之!
若殿下怪罪,老臣願以死謝罪!”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砸在青布傘麵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方孝孺的青衫很快濕透,貼在背上,勾勒出他消瘦的身形。
他沒有回頭,自然也沒看到背後的周敦儒正將搶來的手稿塞進火裏。
其中一頁《漢宋尊儒考》的邊緣,還留著林鳴用朱砂批注的“程朱注疏有篡改痕跡,見嘉定本《論語》”。
那行小字在火焰中瞬間卷曲,化為灰燼飄進雨水中,再也尋不到蹤跡。
陳默跪在地上,看著手稿被燒毀,眼淚混著雨水滾落。
他想爬起來阻攔,卻被趙鵬死死按住肩膀,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些凝聚著心血的文字化為烏有。
格物苑的學徒們也想上前,卻被錦衣衛攔住。
王克仁怕再出亂子,隻能先將兩派人隔開,可他心裏清楚,這場由典籍引發的衝突,早已不是錦衣衛能輕易平息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