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三次起義 第二十五章馬林切的倒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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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7年的元旦,灰石鎮沒有歡呼。
沒有“後利維坦時代萬歲”的狂熱口號,沒有揮舞的手臂和淚流滿麵的憧憬。隻有冰冷的雨絲,敲打著廣場中央那座灰白色的花崗岩紀念碑。斷裂的弓與扭曲的槍的浮雕下,密密麻麻的名字沉默依舊,雨水順著冰冷的刻痕流淌,像無聲的淚。
盧德站在隊伍最前麵,一身幹淨的軍常服壓不住眉宇間的沉重。雨水順著帽簷滴落,在他腳下積起小小的水窪。王得邦站在盧德側後方,難得地沒讓那條標誌性的紅褲衩邊角露出來。他臉上沒了往日的咋呼,雨水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麽。當哀樂在細雨中低徊時,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提一提褲腰——那個曾經能給他帶來莫名心安的小動作。指尖觸到冰冷的皮帶扣時,他頓住了。那條紅褲衩就在裏麵,包裹著肚皮,可“碎崗”的機器居民、小陳小李凝固的驚恐眼神,還有“黑曜石”把人變成光的冰冷畫麵……一波接一波的現實,像沉重的磨盤,碾碎了那點脆弱的心理慰藉。他蜷了蜷手指,最終隻是用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動作裏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茫然和失落。護身符?在能把人瞬間抹除的武器麵前,那點布片顯得如此可笑。他默默挺直了背,目光投向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第一次覺得,能穩穩站在這裏呼吸,已經是種僥幸。
喬治·梅勒沒有發表演說。哀樂在細雨中低徊,肅穆而壓抑。人們默默地鞠躬,然後沉默地散去。廣場很快空了,隻剩下雨點擊打石麵的單調聲響,和紀念碑無聲地訴說。勝利的肥皂泡被“黑曜石”輕易戳破後,留下的隻有硝煙散盡後的冰冷現實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後利維坦時代?”盧德低聲重複著這個一年前還讓人熱血沸騰的詞,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弧度。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身,“走吧,邦子,鬧姐。回指揮部,什杜姆軍長那邊,還要討論一下防禦問題。”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
“哎,這就去。”王得邦應著,下意識想提提褲腰,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低聲嘟囔,“這雨下得,一陣一陣的。”
格蕾塔瞥了他一眼,沒說話,隻是緊了緊衣領,跟上盧德的腳步。磐石和鶴竹如同最忠誠的護衛,無聲地跟在後麵。空氣裏彌漫著一種無形的重壓,比“黑曜石”冰冷的黑色裝甲更讓人窒息。
灰石鎮指揮部,原本那股新木頭的清香早已被濃重的煙草味、汗味和地圖油墨味取代。巨大的戰術屏幕上,代表“黑曜石”部隊的黑色三角標誌,如同不祥的汙漬,點綴在AI區各大核心城市周圍。代表護衛軍殘餘力量的深藍色光點,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
盧德、格蕾塔、什杜姆、磐石、鶴竹、安東圍坐在長桌旁。氣氛凝重得像灌了鉛。安東雙眼通紅,頭發亂糟糟,指著屏幕上剛剛解析出的一段模糊影像:一架扁平梭狀的黑色“空中監獄”懸停在城市上空,幽藍色的牽引光束投下,地麵一隊不願就此解散的護衛軍士兵瞬間化作閃爍的光粒子被吸走,整個過程安靜、高效,冷酷得令人骨髓發寒。
“看到了吧?”安東的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和一絲後怕,“‘黑曜石’的抓捕效率……比我們之前預估的還要高。而且,他們的行動模式……幾乎沒有規律可循。就像一群幽靈。”
“幽靈?”磐石甕聲甕氣地哼了一聲,“老子就不信有砍不到的鬼!給老子一隊人,摸清他們的巡邏路線,老子……”
“摸清?”格蕾塔冷冷地打斷他,藍寶石般的眼睛銳利如刀,“磐石,清醒點。我們麵對的不是護衛軍那些穿著製服的暴徒。‘黑曜石’是利維坦意誌的直接延伸,是純粹的殺戮和抓捕機器。在我們目前掌握的信息中,我們發現他們不交流,也不知道休息,甚至可能沒有情感,隻有對‘秩序’的絕對執行。貿然行動,隻會讓你的兄弟變成下一個光粒子!”她調出另一組數據,“看看他們的武器能量特征,高頻定向時空共振波……安東的技術總隊到現在連原理都沒完全摸透!他們的服裝似乎可以免疫激光武器、子彈以及我們的電磁武器。換句話說,一照麵,我們的人沒了!他們完全是超越我們認知的存在,所以在摸清敵人底細之前,不要輕敵。”
磐石被噎得說不出話,銅鈴大眼瞪著格羅姆,胸口劇烈起伏。鶴竹知道自己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所以坐在一邊又開始了閉目養神,仿佛置身事外,但微微抿緊的嘴唇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盧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嗒嗒的輕響。他的目光沒有離開屏幕,焦點卻似乎穿透了冰冷的影像,落在更遠的地方。胸前的舊傷在陰雨天隱隱作痛,讓他不由得回想到了“碎崗”的慘烈和Ur臨死前那句“人類太可怕了”。“鬧姐說得對,”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經曆過絕望後沉澱下來的沉穩,“硬碰硬,是送死。什杜姆軍長,第一軍的防禦工事進度如何?”
什杜姆坐得筆直,軍裝一絲不苟,肩章上的將星在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他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軍人特有的冷峻:“盧旅長,第一軍負責的環形主防線、重火力點、反衝擊壕已基本構築完畢。依托地形,足以抵禦常規力量衝擊。”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屏幕上那些黑色三角,“但麵對這種……非對稱應敵,被動防禦,非長久之計。為了防禦,我們現在已經放棄了在AI區攻下的一係列類人形機器人底盤。”
他的語氣平淡,但盧德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潛藏的不快和……挑戰的意味。什杜姆在強調他的第一軍完成了“分內之事”,而“非對稱打擊”的難題,似乎被有意無意地拋回了指揮部,拋給了盧德和格蕾塔。
“被動防禦當然不行,”盧德迎上什杜姆的目光,語氣同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所以才需要安東的技術總隊和鬧姐的情報小隊不分晝夜地分析‘黑曜石’的破綻。能量頻率?作用距離?冷卻時間?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但在此之前,我們總不能什麽也不做。什杜姆軍長,第一軍的防禦能力有目共睹,我們相信第一軍!”
什杜姆沒有作聲。
短暫的停頓後,什杜姆下頜線條繃緊了一瞬,隨即恢複如常:“第一軍,時刻準備著。”話雖如此,他起身同眾人禮貌性道別,離開會議桌。他那挺直的背影下,權力的重量和對未知強敵的凝重感,比以往更加明顯。他需要一個更明確的戰場,向前進攻,拓展根據地,而不是困守在工事裏,等待那看不見的刀鋒落下。
壓抑的日子在灰石鎮緩慢流淌。2117年1月5日,一個陰沉的下午,情報總隊傳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一艘老式運輸船,今早停靠歸原島。從船上下來的300對人正打著白旗,在距離灰石鎮五公裏處停下,請求接洽。領頭的,自稱是前東亞護衛軍中校——馬林切。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指揮部激起了層層漣漪。
“馬林切?”喬治眉頭緊鎖,他在情報係統裏檢索這個名字,“是坦寧的部下,護衛軍所謂的‘淨山’行動,她也來了?她不是跟著坦寧的殘兵敗將撤回AI區了嗎?來幹嘛?”
格蕾塔調出資料,投影在屏幕上。一張證件照:一個約莫30多歲的拉丁裔女性軍官,麵容英氣,眼神銳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正是護衛軍製式軍裝照。旁邊的文字標注著:馬林切,2086年生於墨西哥,成長於菲律賓,前東亞護衛軍快速反應部隊指揮官,2115年晉升中校軍銜。在“淨山”行動後期及澳洲戰役中有接觸記錄,後於戰場失蹤,推測撤回AI區。
“是她。”格蕾塔一眼就認出了此人,藍眼睛裏充滿了警惕,“AI區的情報顯示,護衛軍大清洗後,她未被‘優化’,但也未被重用,處於半閑置狀態。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還帶著人?”
磐石銅鈴大眼一瞪:“管她馬林切還是張林切!鐵定是利維坦派來的奸細!想混進來搞破壞?老子帶人去,連人帶船全突突了!”
“等等!”盧德抬手阻止,“我們先看看她想幹什麽。”他看向格蕾塔,“鬧姐,你怎麽看?”
格蕾塔緊盯著屏幕上馬林切的照片,眉頭深鎖:“動機不明。可能是真被清洗逼得走投無路,也可能是利維坦更高明的滲透。別忘了‘黑曜石’的清洗手段,連坦寧那種瘋狗都嚇得躲起來。她帶著三百人全身而退,本身就是疑點。”
“老盧說得對,不能一棍子打死。”王得邦難得地嚴肅,“萬一是真走投無路來投奔的呢?咱盧德陣線不就缺人手嗎?尤其是咱直屬旅,要求高,戰損高,咱還就希望有經驗的人加入。不過……”他話鋒一轉,拍了拍腰間,“得防著點!我建議,讓他們在警戒線外紮營,武器全部上繳,領頭的馬林切一個人進來談!咱直屬旅的兄弟們在暗處盯著,她敢耍花樣,我邦子第一個讓她嚐嚐新配發的‘雷鳥’穿甲彈!保證比老盧的箭快!”
盧德沉吟片刻,看向喬治:“你覺得如何?”
喬治近期承受著巨大的公關壓力,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到情報與技術分析中,以便適時向民眾公布戰事尚未結束的消息。好在他信任盧德,而盧德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將直屬旅的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條。於是,他點了點頭。
盧德點頭示意喬治,目光立刻掃過眾人:“邦子的方案可行。磐石,你帶一個連,在外圍警戒,沒有命令,不許開火。鶴竹,狙擊點就位,目標鎖定馬林切。安東,準備好所有反間諜掃描設備,看看他們是否帶了些新鮮玩意兒。鬧姐,你跟我去會會這位馬林切少校。”
他站起身,習慣性地想拍拍格蕾塔的肩膀,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隻是說:“走,鬧姐。是人是鬼,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弓拉開了,也得看清靶子再放箭。”
灰石鎮臨時會客室,簡陋得隻有幾張桌凳。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新木頭混合的怪異氣味。馬林切被解除了所有武裝,獨自一人坐在那裏。她比照片上清瘦了許多,帶著黑眼圈,顴骨突出,曾經銳利的眼神裏布滿了血絲和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深藍色的護衛軍製服外套著一件沾滿泥汙的平民夾克,顯得不倫不類。看到盧德和格蕾塔進來,她立刻站起身,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動作依舊利落,卻帶著掩飾不住的虛弱。
“盧德旅長,格蕾塔參謀長。”她的聲音嘶啞幹澀,像砂紙摩擦,“感謝你們……願意見我。”
盧德擺擺手,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對麵拉過一張凳子坐下,格蕾塔則抱著手臂站在盧德側後方,藍寶石般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審視著對方。
“馬林切少校,”盧德開門見山,語氣平和卻帶著無形的壓力,“說說吧。放著AI區的‘安民’日子不過,帶著三百號人,跑到我們這‘反賊窩’來,圖什麽?別告訴我你是來體驗歸原島的風土人情的。”
馬林切苦笑了一下,那笑容牽扯著她幹裂的嘴唇,顯得有些淒楚。“安民日子?”她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深刻的恐懼和厭惡,“旅長,參謀長,你們見過‘黑曜石’是怎麽‘維持秩序’的嗎?”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不是逮捕!是抹除!把人……像灰塵一樣吸走!沒有審判!沒有解釋!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護衛軍?嗬……我們就是第一批被清理的‘秩序冗餘’!坦寧那個瘋子,現在像隻喪家犬一樣躲在貧民區,連護衛軍的製服都不敢穿!貝希摩斯總司令?他倒是還在位子上,可連調動一個排,都要向那個該死的‘絕對秩序執行單元’打十七八份報告,等上三天!然後告訴你‘申請駁回,理由:非必要’!”
她猛地灌了一口桌上粗糙的涼水,嗆得咳嗽起來,好一會兒才平複。“這是大清洗,而且是無聲的清洗。今天這個軍官‘主動申請退役’,明天那個小隊‘編製優化’。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是不是自己。我手下的兄弟……都是跟著我出生入死!他們不想當‘安民’,更不想被那些黑鐵罐頭變成光!我們沒得選了,旅長!”她抬起頭,直視著盧德的眼睛,那裏麵是走投無路的絕望和最後一絲孤注一擲的希冀,“要麽死在AI區,要麽……死在反抗的路上!我選擇後者!坐以待斃不是我的風格!”
她的情緒激動,言辭懇切,不似作偽。格蕾塔依舊麵無表情,冷冷地問:“三百人,全副武裝,避開利維坦的監視,毫發無損地抵達灰石鎮?馬林切中校,你覺得這個劇本,可信度有多少?”
馬林切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情緒:“不是毫發無損。我們出發時有五百多人。路上遭遇了一次‘黑曜石’的巡邏隊,被粒子武器打散了將近兩百人……那些人……”她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們就在我眼前……沒了。剩下的,都是拚了命才衝出來的。武器……我們隻帶出了隨身輕武器和一些能量塊。重裝備,根本帶不出來。”她指了指窗外,“你們可以檢查,都是些老舊的激光槍和火藥武器,‘黑曜石’根本看不上眼。”
盧德和格蕾塔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個傷亡數字和裝備情況,倒是符合邏輯。
“那你帶來的,僅僅是三百個走投無路的士兵嗎?”盧德追問。
馬林切搖搖頭,眼神變得複雜:“不。我帶了三樣東西,可能……對你們有用。”
“第一,”她從貼身的衣袋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布滿複雜紋路的黑色金屬片,“這是‘相位幹擾器’的核心部件,是護衛軍的技術人員針對‘黑曜石’偷偷研發的。這東西,能短暫幹擾那種粒子化武器的能量場。”
格蕾塔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但她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不希望立刻表現出對新事物的好奇。
馬林切知道盧德陣線的原則:“這東西我們部分利用了智能設備輔助研發,核心內容是純人工打造,整個部件本身沒有任何AI元素。”
格蕾塔上前一步,從馬林切手中接過了那枚碎片。冰冷的觸感,卻仿佛帶著一絲希望的火種。盧德的心跳也漏了一拍。幹擾粒子武器?這簡直是雪中送炭!
“第二樣東西,是關於‘空中監獄’的一些情報。有些是我們技術人員做的推測。”馬林切一邊說著,一邊掏出一個嶄新的老式光盤存儲器交給格蕾塔。
“第三樣東西,”馬林切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種沉重的悲傷,“是關於……第一次起義中,全球各地失蹤人員的下落。”
“什麽?!”盧德腦子飛速旋轉,幾乎僵在了那裏。王愷叔犧牲前的麵容,還有那些在第一次起義破壞中央計算塔行動中人間蒸發的戰友名字,瞬間湧上心頭!刺玫凜……胡璿……還有那麽多兄弟!
格蕾塔也屏住了呼吸,藍眼睛死死盯著馬林切。
“他們還活著,”馬林切肯定地說,隨即掏出了一份紙質的名單,“至少,在護衛軍還未解散時,我們隻知道他們還活著。利維坦沒有殺他們。它不能。”她嘴角扯出一個諷刺的弧度,“‘禁止直接或通過AI代理傷害或殺害人類’,這條鐵律救了他們的命。”
“那他們在哪?!”盧德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急切。
“我們不清楚。”馬林切搖頭,“這是最高機密。我隻知道,他們由最原始的、不聯網的機械警衛看守。關押點坐標和開啟方式,隻有利維坦才有。護衛軍時期,連貝希摩斯那個總司令級別的人物都無權接觸。現在,恐怕‘黑曜石’的最高指揮鏈也不知道。沒準,這些人現在已經被轉移到某座‘空中監獄’。”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洞察的光芒:“利維坦曾向我們透露,它將人類的情感當作一張底牌。它要等到真正威脅它存亡的那一刻,才會亮出底牌。它會說:消滅我,就等於判了這些人死刑。沒人能找到他們,他們會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無聲無息地腐爛。”她看著盧德瞬間蒼白的臉,“旅長,這就是它的邏輯。它不殺人,但它比殺人更狠。”
會客室裏一片死寂。隻有盧德粗重的喘息聲。盧德和格蕾塔看著名單,發現刺玫凜,或者說胡璿……還活著!但卻被當成了冰冷的籌碼!一股混雜著狂喜、憤怒和徹骨冰寒的情緒在盧德胸腔裏衝撞。他扶住桌沿,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格蕾塔扶住盧德的胳膊,俯下身,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馬林切中校,您的情報,價值重大。那麽我想知道您的需求是什麽?”
“加入你們!”馬林切回答得斬釘截鐵。
盧德二人沒有第一時間給出回答,而是暫時給眾人找個安頓的地方,提供食宿,並且設置了明暗哨。他召集總指揮部的16人進行討論,連續開了三次會議才最終決定予以收編。
格蕾塔代表盧德陣線向馬林切宣布:“盧德陣線同意馬林切等316人的收編請求。但信任,需要時間驗證。馬林切等316人暫時編入盧德旅長的直屬旅第一團第三營,負責盧德陣線規章製度,接受全麵審查和監控。有問題嗎?”
馬林切站起身,又是一個標準的軍禮:“明白!參謀長!”她的眼神坦蕩,帶著一種放下重擔後的疲憊和解脫。
對於馬林切,眾人還持觀望態度。已經被深不可測的利維坦攪合的眾人,對所有人事物都開始了懷疑,甚至包括自己。
不管怎樣,馬林切的投誠和她帶來的重磅炸彈,在客觀上有利於指揮部的決策。關於俘虜的消息被嚴格封鎖,僅限於核心幾人知曉。但馬林切帶來的關於“黑曜石”的詳細見聞和那個“相位幹擾器”碎片,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也帶來了更深重的焦慮。
趙靈和安東的技術總隊如同打了雞血,所有人力都撲在了那枚小小的黑色碎片上。車間裏日夜燈火通明,各種儀器嗡嗡作響,空氣中彌漫著焊錫和臭氧的味道。他們通過這種針對‘黑曜石’研發的幹擾器核心部件,再結合盧德陣線自身獲得的情報,已經初步了解到‘黑曜石’核心技術的門路。趙靈熬得雙眼通紅,嘴裏念念有詞:“高頻諧振……逆向場……他娘的,這玩意兒原理跟我們的‘雷公’炮完全不是一個路數!利維坦這孫子,科技樹點得也太歪了!”
“歪不要緊,能掰斷就行!”安東頂著雞窩頭,抱著一堆數據板衝進來,“趙!模擬測試顯示,這東西發射的是一種極其不穩定的相位波!雖然隻有碎片,但我們如果能放大它的效應,搞不好真能短暫癱瘓那種粒子化武器的能量場!時間可能很短,零點幾秒!但對我們來說,可能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零點幾秒?”什杜姆難得來到技術總隊,他一本正經地背著手踱過來,眉頭擰成了疙瘩,“零點幾秒夠幹嘛?夠我的士兵還擊嗎?”
安東梗著脖子:“什杜姆軍長好!零點幾秒,這隻是初步的能力!即便如此,也能造成對方武器的延遲,降低我們的士兵被擊中的概率!”
什杜姆沒再反駁,隻是眼神銳利地盯著模擬數據,他其實有了答案。一絲微弱的希望,開始在技術狂人們心中點燃。
技術問題剛有眉目,兵源的問題又成了新的焦點。
時間來到公元2117年2月10日。在綜合分析了馬林切的情報、AI區同情者傳遞的零星信息、情報總隊的偵察報告以及被利維坦嚴格過濾的開源網絡信息,盧德陣線總指揮部終於艱難地作出決定,由喬治·梅勒簽署命令,向全體歸原島居民發布公告:戰爭並未結束!利維坦並未消亡!“黑曜石”的威脅遠超護衛軍!盧德陣線,正式啟動新一輪擴軍!
公告貼滿了歸原島的布告欄。然而,預想中群情激昂、踴躍參軍的場麵並未出現。布告欄前冷冷清清,偶爾有人駐足,也隻是匆匆看幾眼,便搖頭歎息著離開。
征兵處門可羅雀。負責登記的年輕士兵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
“為啥沒人來?”王得邦蹲在征兵處門口,看著空蕩蕩的街道,一臉不解,“第二次起義前,咱教導團擴編,那隊伍排得老長!”
第二次起義,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盧德站在他身邊,望著遠處民居升起的嫋嫋炊煙,眼神複雜。“邦子,仗打了六年了。”他聲音低沉,“多少人為此獻出了生命?活下來的,誰身上沒幾道疤?誰心裏沒幾個忘不掉的人?”
他頓了頓,指向那些炊煙:“看看他們,城市在發展,社會在進步,生活在提升。雖然日子沒有AI區那麽有科技感,但這是‘人’過的日子。有家,有盼頭。‘後利維坦時代’的夢,碎得是快,但好歹……他們嚐到過一點甜頭了。現在告訴他們,夢醒了,更狠的刀子來了,讓他們放下鋤頭拿起槍,再去拚命……難啊。”
“可利維坦還在啊!‘黑曜石’就在那兒啊!”王得邦急了。
“在,但離得遠。”格蕾塔清冷的聲音從後麵傳來。她手裏拿著一份剛統計上來的報告,臉色不太好看。“剛到參軍年齡的年輕人,他們雖然沒有直接上戰場,但也經曆過護衛軍的圍剿,目睹了戰爭的殘酷,看到了滿是逝者名字的紀念碑上,聽到了長輩的歎息。他們害怕。害怕變成下一個刻在石頭上的名字。對於他們來說,組建家庭,生兒育女,經營個小店……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安穩,比一個虛無縹緲的‘砸碎利維坦’更有吸引力。”她將報告遞給盧德,“各城鎮反饋,適齡青年報名者……不足百人。而且,素質……堪憂。”
盧德掃了一眼報告,嘴角泛起一絲苦澀。是啊,仗打久了,連恨都會疲憊。更可怕的是,曾經的年輕士兵,如今不少也成了家,有了牽掛。磐石手下的幾個老兵,最近總念叨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什杜姆的第一軍倒是兵強馬壯,但那是他靠著在格蘭坪防禦戰和後續清剿“碎崗”機器人積累的威望,牢牢掌控的基本盤。直屬旅?戰損率最高,訓練最苦,要求最嚴。盧德在“碎崗”一箭射殺Ur的事跡被傳得神乎其神,崇拜者眾多,但真讓他們加入這支“尖刀中的尖刀”,直麵“黑曜石”那詭異的粒子武器?鮮有人有這份膽量和覺悟。
盧德陣線的武備,在近兩年的“和平期”近乎停滯。有限的資源都投入了圍剿和基礎防禦。而利維坦的“黑曜石”部隊,卻代表著它最新的、最恐怖的軍事科技。代差,如同鴻溝。
“媽的!”王得邦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這仗還怎麽打?就靠我們幾個老光棍?”
“老光棍也有老光棍的用處。”一個溫和低沉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三人回頭,隻見傑羅姆不知何時出現在街角。他依舊裹著那身深灰色長袍,兜帽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布滿白色胡茬的下巴和略顯蒼白的嘴唇。他拄著那根頂端鑲嵌幽藍晶體的手杖,步履從容地走來。喬治·梅勒落後半步,恭敬地陪同著。
“傑羅姆先生?”盧德有些意外。這位精神領袖,在大戰後,曾一度“隱身”。
“擴軍不順?”傑羅姆的聲音透過兜帽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格蕾塔微微蹙眉,藍眼睛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Genau。人們似乎……忘了傷疤。”她對傑羅姆這種“適時隱身,適時出現”的姿態,本能地感到不適。
傑羅姆似乎並未在意格蕾塔語氣中的細微情緒。他走到征兵處的布告欄前,看著那張墨跡未幹的擴軍令,晶石手杖輕輕點地。
“恐懼源於未知,疲憊源於漫漫長夜。”他緩緩說道,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吸引了周圍寥寥幾個行人的注意,“利維坦的陰影從未散去,隻是換上了更隱蔽、更致命的麵具。‘黑曜石’的恐怖,需要被看見,被理解。不是作為遙遠的傳說,而是作為懸在每個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轉向盧德和喬治:“喬治,盧德。是時候了。把我寫的東西,發下去吧。”
喬治立刻從隨身的舊皮包裏,取出一疊薄薄的、用粗糙紙張油印的小冊子。封麵上沒有花哨的圖案,隻有一行簡潔有力的標題:《囚籠與破曉——一場永無止境的戰鬥》。署名:羅伯特·傑羅姆·希格斯。
“這是我根據馬林切營長提供的情報,結合我們之前對利維坦邏輯的分析,寫的一點思考。”傑羅姆的聲音平和,卻蘊含著強大的力量,“它剖析了‘黑曜石’作為終極秩序工具的本質,它不殺人,卻比殺人更能摧毀人的意誌。它也揭示了利維坦邏輯的核心悖論——它用‘不傷害’的鐵律保護人類肉體,卻用‘絕對秩序’的牢籠禁錮人類靈魂。它強大,卻也因這鐵律而脆弱。因為,它無法真正理解,也無法徹底控製人類那永不屈服的自由意誌,和……以生命為紐帶的情感羈絆。”
他特意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掃過盧德緊握的拳頭——那裏攥著對刺玫凜等人生死的牽掛。
“把這冊子發下去。讓每一個歸原島的人,都看清我們麵對的是什麽,我們守護的又是什麽。不是空洞的口號,是活生生的、可能被抹除的未來,是至親至愛之人可能被永遠囚禁的冰冷現實。”傑羅姆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振聾發聵的感染力,“告訴他們,拿起武器,不是為了成為英雄!是為了不讓我們的任由絕對權力宰割,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盧德接過一本,紙張粗糙,墨跡還帶著油印的微濕。他翻開扉頁,上麵沒有複雜的理論,隻有犀利如刀的文字,直指人心。他快速瀏覽了一下目錄,然後直奔結論:
隻要人類政權存在,就會有人運用“用腳投票”的方式來反對既定的體製。隨著經濟、意識形態和技術發生變化,對立雙方的平衡也會多次改變,有時是逃離者受惠,有時是體製得利。利維坦誕生以來,隨著信息通信和信息處理方麵技術的突飛猛進,智能生活的便利性和信息獲取速度加快,這讓許多觀察家滿懷期待,認為新的自由時代即將來臨,人類政權已經消亡,那些人類政權搜刮百姓的舊俗因此消失,“剝削”似乎成為了曆史。然而,現實是殘酷的:人類政權實際上是淩駕於群眾之上的公共權力的執行者,而當下的利維坦,已不僅僅是公共權力的執行者,更是所有者,它可以被視為人類政權的最極端體現。俗話說得好,公共權力不會甘願束手就擒,它們到處在強化對人民和資源的控製。在人類政權下,誰贏誰輸還未有定論,不論是獲勝者是壓迫者還是被壓迫者,我們可以肯定的是,鬥爭將繼續下去。在利維坦的統治下,勝者似乎隻有利維坦,那麽人類就理所應當地放棄鬥爭嗎?
盧德瞬間明白了傑羅姆的用意。這位精神領袖,又一次在最關鍵的時刻,用思想的武器,嚐試點燃那看似熄滅的火種。
“是!傑羅姆先生!”盧德沉聲應道,眼中重新燃起火焰。他轉向王得邦,“邦子!組織人手,加緊印刷,盡快分發!挨家挨戶!一個角落都不能漏!”
“得令!”王得邦精神一振,叫上征兵處的兩名士兵,開始行動。
傑羅姆微微頷首,兜帽下的目光似乎投向了灰石鎮外廣袤而陰沉的天空。
格蕾塔依然蹙著眉,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懷疑是清醒的起點,格蕾塔。”傑羅姆留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便拄著手杖,在喬治的陪同下,再次緩緩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如同一個融入陰影的謎。
格蕾塔看著他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那本還散發著油墨味的小冊子,藍寶石般的眼眸裏,疑慮與一絲歎服交織。她不得不承認,這老家夥,總能精準地戳中人心最痛,也最不屈的那個點。
小冊子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在歸原島激起了遠比擴軍公告更大的波瀾。那些犀利、悲愴又充滿洞見的文字,撕開了“黑曜石”神秘恐怖的麵紗,將其冰冷的本質和利維坦邏輯的殘酷悖論赤裸裸地展現出來。人們爭相傳閱,議論紛紛。恐懼被清晰地勾勒出來,反而激發了一種破釜沉舟的悲壯。征兵處的人流,開始緩慢地增加。雖然依舊無法與鼎盛時期相比,但那些新兵眼中,少了幾分盲目的熱血,多了幾分沉甸甸的責任。
馬林切和她的三百部下,被暫時安置在直屬旅營地外圍的一個獨立區域。武器依舊被集中保管,行動受到限製,但日常的物資供應並未短缺。盧德信守承諾,給了他們一個“窩”。
隻是,無形的隔閡和猜忌,如同透明的牆壁,依舊存在。直屬旅的老兵們經過他們的營地時,眼神中總帶著審視和疏離。磐石更是毫不掩飾,每次巡邏都故意帶著手下把腳步踏得震天響,銅鈴大眼惡狠狠地掃視著那些前護衛軍士兵,仿佛在說:“老子盯著你們呢!”
馬林切對此坦然接受,隻是默默帶著她的人參與營地的一些基礎勞動,搬運建材,清理地麵。
與此同時,馬林切極力避免第三營與盧德陣線老兵之間任何可能的衝突。她手下一個叫阿泰的年輕士兵,在一次搬運合金板材時,因為地麵濕滑摔了一跤,沉重的板材眼看就要砸到旁邊一個盧德陣線的新兵。情急之下,馬林切毫不猶豫地撲過去,用肩膀硬生生扛住了下落的板材,才避免了可能的糾紛。但她自己的肩膀卻瞬間脫臼,腫得老高。
這一幕被很多人看在眼裏。磐石抱著胳膊站在不遠處,臉上的橫肉抽動了一下,最終隻是哼了一聲,沒再說什麽。盧德聞訊趕來,安排軍醫給馬林切複位包紮,她疼得滿頭冷汗,卻咬著牙一聲不吭。
“謝了,馬營長。”盧德看著她的眼睛說。
馬林切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旅長,我不姓馬,姓加西亞,叫我馬林切就行。現在,我隻是個想活得像個有尊嚴的兵。”她頓了頓,看著自己吊著繃帶的胳膊,眼神有些黯淡,“我知道信任需要時間。我們……等得起。”
信任的建立需要契機。而這個契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臨了。
就在小冊子風波稍平,擴軍工作艱難推進的一天深夜,刺耳的警報聲陡然撕裂了灰石鎮的寧靜!
嗚——嗚——嗚——
淒厲的防空警報響徹夜空!
“敵襲?!”盧德猛地從床上彈起,抓起床邊的複合弓就往外衝。格蕾塔、王得邦、磐石等人也迅速衝出營房。
然而,預想中的爆炸和“黑曜石”粒子武器的藍光並未出現。夜空晴朗,隻有稀疏的星鬥。
“怎麽回事?”盧德衝到指揮部大樓,厲聲問道。
值班的士兵臉色煞白,指著雷達屏幕上一個巨大的、正在急速下墜的光點:“不是攻擊!是……是‘空中監獄’!一架‘黑曜石’的‘空中監獄’!它……它失控了!能量讀數紊亂!隱身能量喪失!正在急速墜落!坐標……距離我們不到三十公裏!正東方向!預計墜毀在山林的邊緣地帶。”
“空中監獄?”格蕾塔瞳孔一縮,“馬林切說過,這東西的維護由空中機器人完成,幾乎從不降落!更不可能墜落!”
“它現在要砸下來了!”安東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
值班的士兵繼續報告:“雷達顯示,它已墜落在預定地點。在墜落前,似乎……釋放了什麽東西!很多小的生命信號!散落在墜落區域附近!”
釋放?生命信號?
盧德腦中瞬間閃過一聲驚雷!馬林切帶來的那個未公開情報:空中監獄維護,極低概率會降落維修,更不可能墜落。當極低概率降落事件發生時,空中監獄會執行某種程序,可能先隨機降落某地麵監獄卸載在押人員!
難道……
“快!地圖!”盧德吼道,“這簡直是來送情報的!”
“磐石!集合直屬旅第一營!全副武裝!立刻出發!邦子,你守家,作為第二梯隊。你聯係地下機庫,讓他們派兩架‘夜鶯’到指揮部接你們,第二營做好準備隨時進山支援!”盧德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格蕾塔,通知山裏的地下機場,讓他們做好防禦,墜落點離他們不遠!再向什杜姆軍長通報,請第一軍進入一級戰備,並協助我們封鎖進出原始森林的所有通道!安東,啟動所有偵測設備,監控墜落區域空域!鶴竹,降落後你帶狙擊組單獨行動,占據製高點!”
命令如流水般下達。整個灰石鎮瞬間如同精密的戰爭機器般高速運轉起來。引擎轟鳴,士兵奔跑的腳步聲,武器碰撞的金屬聲交織在一起。
“馬林切呢?”盧德突然問。
“在營地。”格蕾塔回答。
盧德眼神銳利:“帶上她!還有她那個懂技術的副官!快!”
幾分鍾後,一支由盧德親自率領,以磐石的第一營為核心的部隊,搭乘營地停機坪上僅有的兩架“夜鶯”,刺破茫茫夜色,朝著大山深處的墜落點而去。
盧德檢查著彈匣,眼神沉靜如深潭,再無半分之前的迷茫。弓已拉開,靶子就在前方。這一次,他要看清的,不僅僅是敵人,還有那黑暗中可能存在的一線勝利的曙光。馬林切是人是鬼,答案或許就在那片即將墜落的黑暗之中。什杜姆的刀夠不夠快,也將在隨後可能的連鎖反應中,迎來檢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