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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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爺下山已有數日,府裏眾人穿梭在遊廊間的身影,比往日更添三分生氣,自那場風波後,這座沉寂許久的深宅,忽如春池泛起漣漪,恢複了往日的生機。
    這幾日林無涯終於得以休整,他支肘倚在聽潮湖畔斑駁的石磯旁,一根魚竿沒入水中,他那青衫下擺浸在瀲灩波光裏,恍若宣紙暈開的墨痕,每隔三刻便有侍女端來雲片糕與君山銀針,卻見那位夠摟著身子的年輕人對著浮標出神,當暮色將遠山染成青黛色時,垂釣人的身影便與湖心倒影疊成一片混沌,恍若一幅水墨太極,教人分不清是人在觀水,還是水在觀人。
    近日林無涯也開始接觸府中賬目,看到賬目上這些繁雜的數字,他常煩躁地攥著火漆印章在回廊踱步,而墨十七則像尾剛躍上岸的銀魚,舉著糖葫蘆在他眼前轉來轉去。“小十七!“林無涯捏住他後頸,指尖沾著朱砂印泥抹在他的鼻尖,“羅姨趕工了幾個月的白雲錦袍,莫不是讓你拿去喂了豬?“
    墨十七睜大了眼睛,含在嘴裏的糖葫蘆忘了咀嚼,“壞了壞了!我這就去!”他努力掙開束縛,順手把糖葫蘆遞給了林無涯,轉身便往門口奔去。
    “十七!慢點跑!”劉媽一瘸一拐的跨過門檻向林無涯走來,手腕上的棗木佛珠撞在銅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年過六旬的老婦人鬢角銀絲在穿堂風裏輕輕飄動,聲音卻如古刹銅磬般沉穩。
    “少爺——”帶著南方口音的呼喚聲穿廊過樹,“雪菜黃魚煨得正好,再不來湯頭要收幹咯。“照顧了林家三代人的劉媽,與林無涯格外親近,母親的早逝,讓劉媽成為了他兒時唯一的依靠,記憶中每當他生病時,劉媽都用滾燙的湯婆子貼著他冰涼的腳心,鍋裏永遠咕嘟著他最愛吃的雪菜黃魚。
    廊下青磚泛著水光,林無涯起身迎上前去,修長的手臂一把環住劉媽,“劉媽,早就跟您說過,灶火之事交給下人做就行,您要多休息才是!”他彎腰撣去老婦人襟前沾的爐灰,“對了,五叔和六叔剛剛回來,您不去看看嗎。”
    林無涯口中提及的五叔和六叔,便是墨五和墨六,這對孿生兄弟自林震南闖蕩江湖時便以重劍相隨,彼時青衫少年與兩位劍侍形影不離,直至那場變故——黑蓮教主赫連昭昭的噬心咒如毒藤般纏上了兄弟二人。
    林無涯記得父親曾說起,中噬心咒者會六親不認,至親亦可殺,那日兄弟二人眼白突然漫起蛛網般的血絲,手中重劍齊齊刺向林震南,可劍鋒離林震南僅有幾寸時,二人竟憑意誌力生生止住,墨五反手將劍柄重重砸向自己腳踝,墨六則以掌力擊碎自己膝蓋,骨骼的碎裂讓二人不能再向前傷害林震南,兩個鐵塔般的漢子蜷縮如蝦,口中猶自嘶喊著:“少主……快走……“。
    劉媽常說,那夜之後兄弟倆的臥房總傳出鐵鏈掙動的聲響,她端藥時常見墨五將布條塞進口中,怕咬斷舌頭;墨六則用鐵鉗夾住經脈,渾身青紫如中毒,如此熬過七七四十九日,待噬心咒褪去時,兩人已形銷骨立,劉媽視二人如親人一般,每每提及此事就淚眼婆娑。
    林無涯雖與二人交流不多,卻始終心懷敬重,多年過去,兄弟二人已是鐵馬司掌櫃,鐵馬司是朝廷重鎮,天下三成戰馬皆出於此,戰馬的鐵蹄金釘,騎兵將士的刀劍戰甲,多半出自兄弟二人之手,這鐵馬司也與二爺林承允在西域鳴沙山下的鑄劍鋪遙相輝映,恰似林氏雙翼。
    暮色初臨,四行紫檀木輪椅自林府正門蜿蜒而入,雖已做鐵馬司掌櫃多年,兄弟二人仍可無需通報直入中庭,這對曾以血肉保全林震南的兄弟,早將半條命融進了這座府邸的朱漆門楣。
    林無涯尚未步入內廳,便見兩架輪椅如臥虎盤踞其中,左側的墨五膝頭橫著半截玄鐵槍;右側墨六的手指正搭在螭龍扶手上,那扶手下暗藏機關,發動時十六柄魚腸劍能在眨眼間織成天羅地網。自二人重傷無法再用重劍後,林震南親自為二人打造了更趁手的兵器,即使坐在輪椅上,二人的肅殺之氣也依舊令人膽寒。
    “五叔、六叔!“林無涯笑著拱手行禮,白雲錦袍的下擺卷起幾片竹葉,“二位叔叔千裏迢迢趕回,辛苦了!“
    兩位中年漢子抱拳回禮,“自打少爺入山修行,算來已是五年未見,聽聞前些日子剛剛下山,就算少爺不召我們回來,我兄弟二人也是打算這幾日來看望少爺。“墨五從桌上拿過茶盞,目光如電掃過少年周身,“聽聞少爺一劍斬斷後山隕鐵石,如今這通身氣息,比當年老爺年輕時更添三分凜冽。“
    林無涯拎起紅泥小爐為他續茶:“不過是強提一口真氣,差點把命搭進去。”他指尖輕推茶托,青瓷碗發出一陣響聲,“倒是五叔,聽說上月鐵馬司有兩家鋪子的掌櫃為奪朝廷訂單起了衝突,五叔您直接一槍直刺胸膛,其中一家的掌櫃直接一命嗚呼,您這殺伐手段,晚輩應當多加學習才是。”
    墨五的喉結上下滾動,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槍身龍紋,“那人……“他忽地提高聲調,“那人品行不端,竟搶占自家兄弟鋪子的生意,若不殺一儆百,往後林家如何立規矩?”
    林無涯的指尖撫過黃花梨木案幾的冰裂紋,聲調平緩:“林家似乎從來沒有殺人的規矩吧!”他垂眸望著地麵,餘光卻將墨六青筋暴起的手掌盡收眼底——那隻布滿刀繭的手正死死扣住螭龍扶手。
    “少爺這是在質疑我的處置?”墨五的聲音陡然陰沉,“原以為少爺召我二人回來是為團聚,現在看來竟是為問罪而來。”
    “五叔的忠心,無涯從不懷疑。”少年忽地抬眸,“但二位叔叔此番前來,應當也另有所圖吧?”
    “無涯!這可是你召我們回來的!”墨六忍不住插話,“當年我二人與你父親情同手足,待你更視若己出,五年未見,特地來看看你……”
    “來看看我能否擔起家主重任?”林無涯截斷話音,他看見兩人同時瞳孔一縮,墨五猛然前傾說道,“這是哪裏話!二爺遠在西域鳴沙山,三爺雲遊四海不問俗務,林家向來隻傳嫡脈長子,我二人又豈會不知?“
    林無涯嗤笑一聲,“兩位叔叔怎麽倒像是繃緊的弓弦?這多年未見,不過就是想像兒時那般逗個悶兒而已,您二位該不會還記著,無涯小時候看你們生得凶煞,硬要趕你們走的事吧?“
    二人並未接話,那試圖緩和氣氛的言語未能讓他們鬆弛分毫,林無涯凝視著他們,話鋒突然一轉:“二位叔叔可曾想過,我父親究竟因何而死?”
    兄弟二人聽聞此問,並無太多震動,仿佛早有預料,“少爺!“墨五握緊槍杆,“但凡叫我兄弟二人知曉是誰下的毒手,定將其碎屍萬段!”
    林無涯望向墨五,一字一頓道:“若那凶手,就藏於至親之中呢?”
    整間廳堂霎時陷入死寂。
    “殺!“墨五一聲暴喝震得梁上積灰簌簌而落,“就算是天王老子,我墨五也必斬其首級,供於老爺靈前!“
    “好。“林無涯輕笑,尾音在空蕩的廳堂裏撞出回響,他指尖叩在案幾上,每說一字便重一分,“父親是被人毒殺的。“
    話音墜地,空氣瞬間凝住。
    過了許久,墨六才發出枯樹開裂般的沙啞聲響,“毒?少爺如何知道的?“
    “是那封英雄帖。“林無涯從袖中抖出當日那封信函,“這上麵的字跡是靛青色,並非少林慣用的沉香墨色,此物名為‘青絡散’,微香,極易揮發,中毒者半盞茶的功夫便會氣血逆湧、經脈劇痛,重則經脈寸斷而亡,且毒發後無跡可尋。
    他將信紙迎向燭光,靛青色的字跡愈發刺眼,“九叔這些年遍訪各地,終於在北疆九黎遺部見到此物,這本是養蠱時淬煉毒蟲的秘藥,可這信上所沾劑量,遠不足以致我父親於死地。”
    墨五眉峰緊鎖,“既然這破玩意兒早就散幹淨了,單憑這靛青色就敢斷定是毒?“
    林無涯垂眸,將袖口疊出筆直褶痕:“父親死的不明不白,這僅有的一絲證據我又怎敢輕視。”他的聲調輕淡:“您看,蛛絲纏得夠緊,總能逮著撲棱的蛾子。“
    “我等皆知道老爺內功深厚,既不會因此毒喪命,你又為何咬定是中毒所致?”墨六陰沉發問。
    林無涯掃過二人麵容,聲音沉靜似水:
    “因為劉媽已招認了。“
    “什麽?“二人異口同聲,墨五手中茶盞應聲墜地,滾燙的茶水在青磚縫間嘶嘶作響,騰起一片白霧。
    “那日的晚飯,是她親手端到父親案前。”林無涯麵無表情,“她在飯菜裏加了斷腸散,這種毒融於飯菜後無色無味,也無藥無解,縱是內功再高深之人,五個時辰內也必會肝腸寸斷而亡。”
    墨五脖頸青筋暴起,拳頭重重砸向案幾:“少爺!劉媽將老爺與我們從小帶大,更對我們有救命之恩,她為何要毒害老爺!“他鐵塔般的身軀竟在微微發顫。
    “五叔且莫心急。“林無涯起身踱至門前,背手而立,“劉媽此時就在西廂書房,念著她與二位叔叔向來親近,特意請來與您二位敘舊。”
    墨六鷹隼般的目光刺破茶霧:“看來這才是你讓我們回來的原因,既然如此去,少爺不妨把話說的清楚些。”
    林無涯轉身迎上那兩道寒芒,絲毫不懼,“劉媽認罪太過爽利,倒像急著替人頂罪,二位與父親是換命之交,無涯不敢妄加揣測,隻是……劉媽有本賬冊,府中下人交待,她曾提及這冊子上記著三十六家劍鋪的陰私勾當——煩請叔叔親自審問,這本冊子現在何處。”
    墨六霎時斂去戾氣,眼神飄忽不定,良久,他才發覺林無涯正凝視著自己。
    “還請少主將劉媽帶來!我二人必當問清真相。”還不待墨六回應,墨五搶先開口。
    “帶人!“林無涯揚聲道,劉媽一瘸一拐的踉蹌跌進堂中,鬢間銀絲散亂如秋草。
    墨五瞳孔驟然收縮,視線死死粘在劉媽青灰的麵容上,神情複雜;墨六掌下螭龍扶手緩緩對準老婦人咽喉。
    這些都逃不過林無涯的眼睛,他丹田真氣暗湧,已做好隨時出手的準備。
    “收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墨五暴喝一聲,他牢牢扣住墨六手腕。
    “無涯!”墨五的眼神死死盯著林無涯,又瞥向一旁的劉媽,仿佛下了莫大決心:
    “毒是我下的,與劉媽無關!“
    “五叔,”林無涯神色平靜,一切盡在預料之中,“您不是與我父親親如兄弟嗎,又怎麽會毒害我父親,莫不是為了替劉媽頂罪?”
    墨五喉結劇烈滾動:“那日老爺案頭的茶裏,我們確實下了藥,但這藥隻會讓人昏迷,絕不致死!我若存心害老爺,甘受千刀萬剮!”
    墨六緊繃的手掌倏地鬆開,剛才腦海中那片刻的殺意,讓他緊張的喘息不止:“要剮便剮一雙!”
    林無涯冷笑:“我沒猜錯的話,你們下的藥,是忘川引吧。”
    “你怎會知道!”兩人瞬間駭然失色。
    “我怎會知道?”林無涯怒目而視兩人,“我還知道西域狼族的狼騎在七月十三,劫了鐵馬司運向林府的三車銀兩,是你們與狼族暗中勾結私吞銀兩!“林無涯突然振袖,袖袍掠過時帶起獵獵風聲,“我還知道那本賬冊裏所提及的36家劍鋪,均來自鐵馬司!我還知道你們在鐵馬司的燕子山下,埋了八具別家鑄劍師的屍首,隻為搶奪朝廷訂單!”他猛然將賬冊拍在案頭,“我更知道上個月,五叔用玄鐵槍捅穿胸膛的那個掌櫃——就是寫下這賬冊的人!”
    “這些掛著林氏招牌的鐵馬司鑄劍鋪,”林無涯抓起賬冊擲向墨五,“流的可是你墨五的血?”
    劉媽撿起地上賬冊,手指撫過賬冊上數不勝數的“墨五““墨六”幾個字,渾濁老淚滴滴落下砸在青石板上,她緩緩從袖中抽出一柄細劍,劍尖直指墨五咽喉,庭院蟬鳴驟歇,昏黃燭光映出墨六驚恐的麵容。
    墨五難以置信:“您竟藏著劍!”
    “三十年前,”劉媽劍身輕顫,寒光掠過墨五脖頸,“我將你兄弟二人帶進府中撫養成人。”劍尖驟然刺破脖頸,血珠滲進他的衣領。
    “老爺許你們自由出入府中,給你們無數的恩賞!“劉媽腕間舊疤在月光下泛白——那是當年為護著在鑄劍爐旁貪玩的墨五被炭火燙傷的痕跡,“讓你們執掌鐵馬司!連祠堂都允你們隨時祭拜!“
    “告訴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劉媽冷冽的眼神死死盯住二人。
    墨五突然發出慘笑,“恩賞?執掌鐵馬司?不過是怕我們噬心咒複發,讓我們離林府遠一點罷了!”
    “這二十年來,我們未曾複發一次!可每次回府,墨九卻如影隨形!我們始終是被監視的囚徒!方才老六若觸動機關,想必此刻我二人早已斃命!我們拿命換來的,就是這等猜忌?”
    墨六盯著劉媽鬢角一縷霜白的頭發,喉嚨裏滾出沙啞的聲音:“少爺與劉媽這出戲倒是精妙,您根本沒有下毒,對吧?”
    見老婦人搖頭,墨六如釋重負,“那就好,方才的罪過,待過了鬼門關,我自去閻羅殿前領罪!”
    墨六又看向林無涯,”我們那時已經知道那本賬冊老爺已經拿到,那日我們求見老爺奉茶認錯,茶盞裏兌的確實是忘川引,可這藥隻會讓人昏迷兩個時辰,我找人仔細查驗過三回,絕無問題!”
    “我們本想等老爺昏迷後偷走賬冊,可是……”墨六的嗓音陡然拔高,“可是我卻看見老爺窗外閃過兩道黑影,頃刻間便被墨九割喉!屋內還傳出老爺的聲音——那聲音,哪像中了迷藥之人!”
    “誰給你們的忘川引?”林無涯逼問道。
    墨五肩頭細微顫動,不敢直視那雙眼睛,‘’不認識,他手裏有大量朝廷軍械訂單,希望與我兄弟二人合作,而且他居然對我們了如指掌,我們隻要取回賬冊抹去把柄,就能讓我們自立門戶,獨掌鐵馬司。”
    “所以你們終究是背叛了林家。”林無涯眼神驟暗,廳內無人再說話,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五叔,六叔,你們可知父親生前最覺虧欠的是誰?”過了許久,林無涯終於開口說道。
    “是你們!”不等兩人回答,林無涯聲如寒鐵,“真當你們的勾當無人知曉嗎?即便沒有這本冊子,父親也一清二楚!鐵馬司做假賬、私扣營收、打壓同行、草菅人命,樁樁件件,我從未涉及家中事務尚有所聞,何況凡事都親力親為的父親!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非是念著對你們的那份愧疚!可你們得寸進尺,非但妄圖自立門戶,竟還下毒謀害父親!”
    “我們……”墨五剛欲爭辯,卻被厲聲截斷。
    “九叔不僅在北疆找到了青絡散,更在那裏尋得了忘川引。”林無涯目光如刀,“這兩種藥分開時,不會有太多毒性,一旦相融,便會成為九黎遺部的奇毒——冥河渡!中毒者會肝膽俱裂,縱有通天內力也難逃一死!九黎遺部以此毒養蠱,所育蠱蟲十不存一,然一旦存活,便是天下至毒!”
    他聲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雷:“你二人!雖未親手投毒,卻因利欲熏心害死父親!是你們將父親推入萬劫不複之境!”林無涯怒目圓睜,墨五墨六麵如死灰,癱坐輪椅,再無一字可辯。
    過了許久。
    “劉媽,動手吧。”墨五麻木的說道。
    此時二人萬念俱灰,他們從未想過,會親手害死最敬重的大哥。
    “老五我無話可說,若真是因我二人之故致使老爺身死,我們願以命相抵!”他看向墨六,後者重重點頭:“隻求死前能留個姓名。”
    “王木生,王石根。”
    劉媽的聲音平靜無波,“沒人忘了你們是誰,是你們自己忘了根。”
    “木石雖賤,生了根就能扛風雨。”林無涯聲音疲憊,仿佛在咀嚼遙遠的記憶,“我記得小時候,父親總念叨著這兩句話,他盼著二位叔叔能攜手並肩,撐起林家家業,他從未讓九叔監視你們,反勸他莫要這般盯著自家人……”他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隻是走上前,輕輕接過劉媽手中寒劍。
    “走吧。”
    林無涯背身揮手,背影蕭索,“方才你們未對劉媽動手,我念你們尚有良知,回鐵馬司去吧,父親在天之靈,也絕不會想看到你們死在這兒。”
    他聲音低沉而決絕:
    “守好鐵馬司,安分守己。此生,莫再踏入林府一步!”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暮色深處,林無涯重重跌坐椅中,長長籲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了積壓多年的千斤重擔。
    “你早知我的身份。”劉媽的目光銳利如針,刺向林無涯。
    “莫道青鋒未曾拭,人間至境是無鋒。”
    林無涯嘴角牽起一絲疲憊的笑,“袖藏銀絲無鋒劍,鋒芒內斂,卻能與青鋒劍爭輝,女劍神劉懷素,晚輩豈敢不識?江湖傳聞,當年劉懷素在玄淵劍塚與葉千秋一戰,一條腿受了重傷,自此絕跡江湖。”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劉媽,您是除九叔外,林家暗藏的第二道屏障吧?”
    “臭小子!”劉媽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波動,“你如何得知?”
    “爺爺愛劍如命,卻厭憎刀兵相向,他身邊怎會平白跟著一位‘劍侍’?”林無涯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光的塵埃,落在劉媽身上,“想必您是以此名分,默默伴他左右……這些年風霜雨雪,您可曾念他?”
    “念……”她喉頭滾動,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
    “又如何?”她枯瘦的手無意識地按在心口,那裏仿佛壓著一塊千年寒冰。
    “不念,又如何?”這聲反問輕飄飄的,卻帶著抽空靈魂的疲憊。
    她拖著那條為護一人而廢的殘腿,沉重地挪到林無涯身邊,桌上那柄劍靜靜躺著,劍柄上纏繞的舊銀絲穗子已黯淡發灰——那是幾十年前鑄劍爐火旁,有人親手為她係上的。
    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觸碰到冰涼的劍身,就在指尖觸及的刹那,她的身體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擊中,眼底那片死水翻湧起滔天的巨浪,卻又被她強行按捺下去,隻餘下濃得化不開的悲慟。
    “他說……”她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這是他這輩子鑄得最完美的一把劍。”她的指尖眷戀地摩挲著劍身上熟悉的紋路,仿佛在撫摸愛人的臉頰。
    ”他說此劍無鋒,卻可護你一生安穩。”回憶的碎片割裂神經,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破碎。
    “他把最好的給了我,我便該護著他最珍視的一切。”她猛地收緊手指,指節泛白。
    “隻可惜,我沒有守住。”
    那柄劍被她藏回袖中,她不再看林無涯,跛著腳沉默地向外走去,單薄的背影在空曠的內廳裏顯得異常孤寂,走到門口,她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隻留下一句輕得幾乎被風吹散,卻又重逾千斤的話:
    “無涯,去做你該做的事,林家我替你守著,這是我欠他的最後一件事了。”
    府中諸事既定,林無涯也準備啟程前往雲麓宮,林一站在廊下,目光投向湖邊那個略顯單薄的背影。湖麵微瀾,映著暮色,也映著他沉靜得近乎陌生的輪廓,林一心中五味雜陳,竟有些模糊了記憶中那幼童的模樣。
    墨五墨六之事,他竟已讓墨九暗中查訪多年,而自己卻毫不知情,這五年山中的歲月,究竟是何等的磨礪,才能將一塊璞玉雕琢成如今這般深不可測的心境?
    林無涯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地穿過暮靄:“林叔,父親為何給你們十七個人改了名字?”
    林一收回目光,垂手侍立,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刻板:“老爺曾言,此十七人於關鍵時刻,或可起關鍵之用。”
    “哦?”林無涯終於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探究的淡笑,“那……小十七的作用是什麽?”
    林一沉默片刻,如實答道:“我不知。”
    林無涯嘴角那抹淡笑似乎加深了些,卻藏著不易察覺的鋒芒:
    “林叔,你說話總是這般,無趣得很。”
    林一默然。
    湖邊重歸寂靜,隻有晚風掠過水麵的輕響,片刻後,林無涯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著一種看似隨意的閑聊口吻:
    “林叔,阿福哥的鼻子真能嗅遍天下萬物,無一遺漏?”
    “至少我未曾見他出過差錯。”林一謹慎地回答。
    “那……”林無涯的語調陡然轉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心,“為何那日他遞給父親的請柬裏,沒能聞出青絡散的味道?”
    林一的身體一僵,暮色漸濃,將他臉上的表情徹底淹沒在陰影裏,他張了張嘴,最終隻餘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無涯並未追問,隻是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
    “也許……他根本就沒見過青絡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