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明家織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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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無涯在明府盤桓月餘,府中上下人物已見大半,卻始終未能得見那位老家主的真容。
    姑姑林令儀回憶道:“早年時,每日晨起,我必去向他問安。”她的目光投向府邸最深處那座幽靜的院落,“可近些年來,他愈少露麵了。”
    如今能在老家主身邊侍奉的,唯有一位人稱“章婆婆”的老仆——她從年輕時,便常年隨侍在側,形影不離,在明府中地位超然。即便是現任家主明泓璋欲拜見父親,也須先得章婆婆首肯,方能踏入那方院落。
    除了老家住,林無涯最想見的便是那天下聞名的明家織坊,禦用貢品“天光錦”便是誕生於此。
    相傳坊內養著上千名織娘,個個技藝非凡,而一匹天光錦織成,需要數十名頂尖織工傾注一月心血。除了天光錦,還有來自四海八方的訂單,供不應求已是常態。
    這一日,林令儀便帶著林無涯,來到姑蘇城外平野之上的明家織坊。
    遠遠望去,連綿宏大的廠房在晴空下鋪展開來,規模確實驚人,然而踏入坊內,林無涯心頭卻不由掠過一絲詫異。
    坊中雖織機聲此起彼伏,人影忙碌,但與“千人織造”的盛名相比,眼前織娘不過百餘人,更不見傳說中“數十人共織一錦”的壯觀景象。
    他目光遊移,留意到坊中有兩人在忙碌的織娘間徐徐穿行。
    一位是身形清瘦、神情專注的青年男子;另一位是步履輕盈、氣度不凡的年輕女子。二人不時駐足,低聲指點織娘技法,檢視絲線紋理,顯然是在督導技藝。
    林令儀在一旁為他介紹:“那位穿竹青布衫的,府裏上下都尊一聲‘小常先生’,他便是我們明家如今的首席織造。”她語氣中帶著的欽佩,“那世所罕見的天光錦,當年便是由他父親嘔心瀝血織成,一經問世便轟動天下,被尊為‘妙手天工’。”她目光轉向那專注的青年,“小常先生自幼癡迷織藝,已深得他父親真傳,更有青出於藍之勢,隻是……”林令儀猶豫了片刻,才繼續說道:“隻是前些年在商船上遭遇水賊,雙手被毀,不能再繼續織布了。”
    林無涯微微皺眉,好似在回憶著什麽,並未答話。
    “而旁邊的姑娘,”林令儀繼續道,“便是老家主最疼愛的孫女,三爺明澈琰的掌上明珠明萱芷。她自幼對紋樣設計、針法流轉有著天然靈悟,如今已開始主管織坊事務。她與小常先生,一個精於意韻構思,一個專於手上功夫,相得益彰,使明家織品冠絕天下。”
    正說著,明萱芷已注意到他們,從容行至近前,向林令儀和林無涯盈盈一福:“萱芷見過夫人,見過公子。”聲如珠玉,清越動人。
    待她走近,林無涯才得以仔細端詳其容顏,姿容勝雪,眉目如畫,尤其一雙明眸蘊著靈慧之光,通身氣韻不僅有著世家千金的端雅,更帶一份獨特風骨,令人見之難忘。林無涯暗自稱奇:三爺精明勢利眾人皆知,竟有如此鍾靈毓秀的女兒。
    “在下林無涯,久仰明家織坊盛名,今日幸得一見。”林無涯拱手還禮,目光坦然地看向明萱芷,“天光錦名震天下,不知今日是否有緣得見?”
    明萱芷唇邊笑意清淺,語調不疾不徐:“林公子見諒,天光錦乃禦用貢品,隻在朝廷傳詔時方得織造,不巧前一批新錦數日前剛啟程赴京。”
    林無涯頷首微笑,不再多言,幾人正欲走向織機,他的目光卻被那道清瘦身影牢牢攫住。
    此刻他才看清小常先生的全貌,一身書卷氣掩在寬大的竹青布衫裏,袖口空蕩垂落,幾乎將雙手完全掩蓋,他眉頭深鎖,雙臂僵硬垂在身側,顯出不自然的緊繃,正低聲與織娘交談,自始至終未看向來人,更不曾瞥向明萱芷。
    林令儀見林無涯目光凝滯在小常先生身上,便已知其所想,她悄然靠近,衣袖微拂間送出一縷耳語:“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如今已注定無緣了。”
    一股沉鬱的厭煩漫上林無涯心頭,這些日子他的所見所聞,都讓他感到明家上下被一條鎖鏈緊緊栓住,動彈不得,這雕梁畫棟的深宅大院,連同其盤根錯節的糾葛,都那麽令人生倦,他真的想離開這裏了。
    但在離去前,他還有一件事沒有做。
    “萱芷姑娘,”他轉向明萱芷,話鋒看似隨意地一轉,“這批綢緞,是預備走水路南下?”
    “正是,唯有水路方能按期送達。”
    “船是雇寒江盟的,還是明家自家的?”林無涯問得直接。
    明萱芷眉尖微蹙,“自然是寒江盟的船,水道險惡,唯他們的旗號可使水賊退避。”
    “哦?”林無涯的聲線平穩,卻帶著一絲銳意,“那此番,寒江盟又抽去了明家幾分利?”
    明萱芷臉色一沉,“林公子!”她的聲音雖竭力維持平穩,卻已透出不悅,“這是我明家商運機要,似乎不便與外人言明吧。”
    林無涯並未理會她的抗拒,猝然抬高聲音,目光如炬般射向那僵硬的背影,“確實應該多讓給寒江盟幾分利,如果沒有他們的護衛船,小常先生這樣的慘劇可能會再次發生。”
    織坊驟然失聲!連機杼喧囂都似為之一頓。
    小常先生身軀僵住,他緩緩地轉過身來,那雙不再躲藏的手暴露在光下——指骨扭曲變形,皮膚上蜿蜒著烈焰灼燒後的猙獰溝壑,深褐疤痕觸目驚心,他的眼神直勾勾釘在林無涯臉上,空洞中帶著刻骨痛楚與冰冷審視。
    “林無涯!”明萱芷聲音陡厲,帶著被冒犯的怒火,“縱然你是林家少主,也不能在明家這般肆無忌憚!”
    林無涯對她的厲喝置若罔聞:“幾年之前,我遣九叔南下探訪舊事,他卻帶回一樁慘聞:明家一艘商船遭水賊洗劫,船上眾人拚死抵抗,賊寇盛怒之下縱火焚船,船沉人亡,卻有一人逃脫。”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雙可怖的手上:“方才瞥見先生袖下痕跡,分明是火燒過的印記,想必先生就是那個唯一僥幸逃脫的人吧?”
    “是又如何?”小常先生終於開口,聲音如穿冰穀,幹澀冰冷,帶著深入骨髓的麻木。
    “我很好奇,”林無涯步步緊逼,“先生身負絕世織藝,堪稱一坊之寶,何須親自押運?為何先生押運的偏偏是沒有寒江盟保護的自家商船?聽聞先生是被寒江盟救起,可為何救人時僅有你一人活著?又為何這場火,獨獨毀了你這雙巧奪天工的手?”
    他拋出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織坊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鐵。
    “你到底想說什麽!”明萱芷心中暗驚,林無涯短短幾句話,幾乎已將那件事的真實原因道盡,她一邊驚訝於林無涯的心思縝密,也一邊思索著他的真實意圖。
    “我知道寒江盟如今對明家層層盤剝。”林無涯目光掃過臉色劇變的二人,“告訴我,他們如今抽幾分利?我有辦法幫你們。”
    “幫?”明萱芷嗤笑,帶著深深的懷疑,“幫我們去懇求寒江盟的那位盟主發發善心,少刮幾層皮?”
    “不。”林無涯的聲音低沉下去,“是幫你們徹底掙脫那人永無止境的枷鎖!”
    簡簡單單幾個字,卻如驚雷滾過!“那個人”是誰,在場幾人心知肚明,明萱芷和小常先生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複雜,一絲隱秘的期待與更深的警惕交織碰撞。
    明萱芷強壓下心頭翻湧的波瀾:“林公子初來乍到,便在此大放厥詞,就不怕走不出著林府大門?”
    “此行本為探訪姑姑。”林無涯坦然迎向她的目光,語氣恢複了平靜,“是看到此間種種,才臨時起意,當然我也有我的打算。”他目光再次掃過那雙殘損的手,“先生的手因何被毀,二位為何有緣無份,想必不需要我再多說什麽,我知你二人擔心那個人的耳目,也懷疑我的動機,目前我確實不能過多說明,但在下說到便會做到,我不需要你們做什麽,隻需要在事成之後,將一批天光錦贈予我,話盡於此,信與不信,悉聽尊便。”
    說完他不再多言,拉起一旁驚愕失語的林令儀利落轉身,大步流星踏出織坊。
    回程路上,馬車內一片沉寂,林令儀看著閉目養神的侄兒,心中複雜難言,她深知林無涯性子,一旦認定的事情,縱有萬千阻擋,也會一往無前。但她更確信,五年磨礪已褪去少年意氣,他胸中自有丘壑經緯,絕非魯莽行事之人。
    隻是此事絕不是林無涯所想的這麽簡單。
    根本來不及多說些什麽,馬車已經在明府巍峨門樓前停穩,二人下車正要拾級而上,而在台階頂端,一道蒼老的身影已然等候在府門前。
    是章婆婆。
    她一身鴉青色細布舊衣,雙手穩穩地交疊在身後,林無涯細細端詳,發覺她的長相不似漢人,倒與西域胡人有幾分相像。
    她目光落在林無涯身上,無喜無怒,高敞府門映襯下,她身影單薄卻無比威儀。一聲低沉緩滯的嗓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林少主,老家主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