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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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久的沉默在空氣裏緩緩沉澱。
    明鶴年布滿褶皺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隨即緩緩抬手——一個極其微弱的手勢,如同魔咒解除。
    章婆婆眼中翻湧的複雜情緒瞬間收斂,枯瘦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屋子,沉重的房門再次闔上,隔絕了內外的世界。
    屋內隻剩下這老少二人。
    明鶴年看上去有些疲憊,那股淩駕一切的威嚴感悄然散去,他執起古樸的陶壺,往另一個空杯子裏緩緩注入清茶,氤氳的熱氣升起,混著空氣中彌漫的藥草氣息,緩緩吸入二人口鼻。
    “坐。”他聲音沙啞,已然沒有了先前的穿透力。
    林無涯依言坐下,他不動聲色地用手擦去悄然滑落至頸側的汗珠,接著他伸手接過那杯茶,看也未看便仰頭一飲而盡,這略顯粗獷的動作,既是強裝鎮定,也是在補充方才高度對峙下急速消耗的心神,清冽微澀的茶湯滑過喉嚨,才稍微壓下那翻騰的氣血。
    林無涯雖驚魂未定,但也敏銳的感知到——明鶴年的康健體魄支撐不了多久,如果過於消耗心神,必會讓他的精氣迅速流失,此時他的模樣已經與剛進門時大相徑庭。
    明鶴年此刻也充滿了疑惑,“你……”他頓了頓,像是在斟酌每一個字的分量,“在踏入這扇門前,便已知曉了藥柱之事?”
    林無涯放下茶杯,坦然回答,“晚輩從未見過老家主居所,更未聽聞此中玄機,豈能憑空知曉?”
    “那你!”明鶴年音量不自覺地拔高,“為何敢與老夫以命搏命?你就不怕賭錯了?”他死死盯著林無涯,“若是賭錯,此刻你已是一具屍體!”
    林無涯強震心神,麵不改色,他知道此刻如果顯露出一絲一毫的膽怯,都將在這頭看似受創,實則依舊深不可測的老狐狸眼中,暴露出他的稚嫩與僥幸。
    “在來的路上,晚輩已預感到此番相見絕不會風平浪靜。”林無涯目光沉穩地回望,聲音清晰堅定,“若不抱定玉石俱焚之心,晚輩深知斷無資格讓老家主您正眼相看。”
    他微微偏頭,目光掃過那根他差點要拆毀的藥柱,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鋒芒:“至於這破解之法,不過是晚輩在絕境之中,恰好發現了這屋子留下的破綻罷了,是僥幸,也是天意。”
    略作停頓,林無涯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明鶴年臉上:“隻不過有一點晚輩倒是篤信不疑——那便是老家主您,從頭至尾並無真正取我性命之心。”他語調平和,卻帶著無可辯駁的穿透力,“否則這幾日在明府之中,晚輩又豈能過得那般‘自在’?”
    這番直指本心的剖析,讓明鶴年為之一震。
    明鶴年疲憊的老眼帶著複雜的情緒,重新仔細地審視著眼前這張年輕卻蘊藏著巨大力量的麵孔,數十年風雨沉浮,他見過多少如星河般璀璨的年輕人,卻鮮有如此鋒芒暗藏,膽識與細膩並存的異數。
    他的思緒仿佛穿過了厚重的時光之牆,他想起了年輕的公孫止,彼時“劍神”之名尚如雲煙,他手握一柄木劍,自江南一路北上,一月之間連挑一百七十三位江南成名劍客!木劍點星,血未沾塵,其名號瞬間響徹天下!
    他想起了年輕的林震南,為求得曠世奇珍天外隕鐵,獨闖玄淵劍塚,直麵武道巔峰的大宗師葉千秋,明知是螻蟻撼山,但那雙眼裏燃燒的,卻是足以焚毀蒼穹的不屈之火。
    這些場麵明鶴年都有幸在旁,他親眼目睹過這些天縱奇才,也被他們的豪氣與膽略折服。
    但他更是想起了當年的自己,在家族快要傾覆的絕境下,毅然將祖宅祖產,乃至自己的靈魂盡數押上,隻為織就那匹稀世“天光錦”,他記得父親被追債者用刀釘在門板上的絕望眼神,他記得母親嘔血數鬥,含恨而終時緊緊攥著他衣角的冰涼,這一切都隻為等待可能永遠也不會來的朝廷鳳詔,這是何等瘋狂,何等慘烈,卻也何等決絕!
    此刻,端坐在他對麵的這個年輕人,明鶴年仿佛又看到了一個足以照亮或焚毀一個時代的靈魂,過往的那些靈魂正帶著宿命般的氣息,穿透時間的塵埃與眼前這年輕人悄然重疊。
    “嗬……”
    明鶴年喉間滾出的音節,似褒似歎,複雜難辨。
    “英雄出少年啊,林震南生了個好兒子。”
    這一聲評語出自曾親手攪動江南風雲的明家老家主之口,其分量重逾千鈞。
    短暫的沉默後,明鶴年疲憊地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那根緊繃的弦終於鬆動。
    “說吧……”他聲音低沉,“你到底為何要結盟?又為何定要逼老夫放權?”
    林無涯捕捉到了這個信號——明鶴年終於開始正視這場談判!
    “晚輩此行姑蘇,探親隻是表象,實則是想與明家結盟,共同查出少林慘案的真相。”林無涯不再隱藏,開門見山。
    “明家織造冠絕江南,‘皇商’之名威震四海,然而這幾日的耳聞目睹,卻讓晚輩大感意外”他話鋒一頓,字字清晰:“寒江盟踞江扼流,阻撓‘天光錦’北上進京,上一批貨剛剛運走不久,朝廷的訂單又再次下達,為了能在限定時間內交貨,堂堂皇商竟不得不向漕運販子妥協,而今日我又去到了織坊,發現坊內運轉的機杼,竟比我預期少了過半有餘。”
    他身體微傾,仿佛在無聲地加重話語的份量:“織娘乃織造之本,若人數已經如此稀少,恕晚輩直言,鼎鼎大名的明家織造,怕是已非小小‘麻煩’二字可盡述了吧?”
    林無涯一語洞穿要害:江南織造之盛,憑的是人,織娘稀落意味著不僅貢錦受阻,各地銷路也會大幅萎縮。
    明鶴年的嘴角一緊,這個年輕人再次以驚蛇走電般的洞察力,戳穿了他精心維持的強盛表象,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死死盯住林無涯,裏麵翻湧著濃重的戒備和不由自主的欣賞。
    林無涯無需他的回答,明鶴年的沉默已是答案。
    “若明家與我結盟,”林無涯的聲音陡然抬升,“晚輩可解明家困局。”
    “何法?”
    “具體之法不便詳述,但請老家主信我一事——寒江盟這條纏頸惡蟒,此後再不會向明家多要分毫。”
    他話語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自信,如同金石擲地。
    但緊接著,他的話音轉冷:
    “然而此承諾有一前提——”他的目光鎖定明鶴年,“請您放下明家權柄,安心養病!”
    如此赤裸裸的威脅!
    可出乎意料的是,明鶴年並未再顯暴怒,反而恢複了淡漠的神情,眼底閃過精芒算計:“你為何一定要逼老夫放權?”
    “為何?”林無涯的冷笑中,陡然騰起一股壓抑已久的怒火。
    “您用了幾十載的心血成就了明家,但也將明家打造成了一座囚籠,一座必須以您的意誌運轉的監牢,您的‘正軌’上容不下任何偏離的活物!”
    這句話如重錘砸落,數十年來無人敢如此直言。
    “明萱芷鍾情於一個織匠,可在您眼裏這等‘下賤之人’,怎配玷汙明氏血脈?想必她早已是您在攀附權貴的路上,必要的一環了吧,所以您選擇不惜以整船人命為代價。”林無涯的目光森冷如刀,“您要的不僅僅是碾碎小常先生的癡念,更是要讓整個明家刻骨銘心地記著,違背了您的意誌不會有好下場!”
    他語不停歇,又一記重錘落下。
    “明家二爺癡迷武學,可明家重商輕武,您的眼中容不下商道之外的任何東西——哪怕那人是您的親兒子,所以他被您親手驅逐。”
    林無涯目光如炬,狠狠灼燒著明鶴年:
    “還有我姑姑!”
    他幾乎是從齒縫裏逼出一句詰問:
    “她無法生育,究竟是天命,還是您的命令?”
    林無涯氣勢逼人!
    “為了您那至高無上的‘正軌’!為防我林家‘覬覦’明家基業,您居然逼我姑姑喝下絕嗣湯藥!”
    林無涯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奔湧的怒氣,但那眼神中的火焰絲毫未消。
    “眼下天光錦北上受阻,這絕非寒江盟一時興起的刁難,各路府衙向來與明家交好,為何此時一言不發,背後根本就是朝廷上那隻翻雲覆雨之手,與寒江盟暗通款曲,老家主您浸淫朝野商道數十年,此中玄機您自然比我清楚得多。”
    他再次提出那份交易的核心:“寒江盟與林家有些瓜葛,我有把握斷其勒索,此後明家水運不會再有任何阻攔。”
    “然唯有一條——林令儀!姑姑是我唯一的條件!”林無涯不容置疑的說道,“我絕不允許她在您的‘正軌’之下繼續受人欺淩!想要交易達成,請您放權!放她生路!”
    林無涯驚濤拍岸的話語,終於在這彌漫著藥草氣息的屋子內,漸漸平息。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靜默中緩緩流淌。
    明鶴年耐著性子聽完林無涯激昂的話語,他布滿溝壑的臉龐上,無怒無辯,無波無瀾,深陷的眼窩如幽潭,倒映著年輕人鋒芒畢露的身影,枯瘦的手指再次伸向陶壺。
    壺嘴傾斜。
    清亮的茶湯,如同一條細細的銀線,精準地注入了他麵前那隻空置的杯中。
    這一次,隻有一杯。
    隻屬於明鶴年自己。
    他端起那杯茶並未立刻飲下,溫熱的杯壁熨帖著他冰涼的掌心,他低垂著眼瞼,目光凝視著杯中那琥珀色液體,杯中的倒影模糊地映出他蒼老而冷酷的輪廓。
    終於他緩緩抬起頭。
    那雙眼睛穿透了彌漫的茶煙,直刺林無涯眼底深處。
    低沉沙啞的聲音,再次在屋內緩緩響起:
    “所以……”
    他刻意地停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
    “林無涯,這就是你所有的底牌了。”
    “對嗎?”